日子未免太过平淡无趣,郁怀季猪似的在屋子里吃吃睡睡了好几天,终于睡不住了。
皇帝禁了他的足,只是让一个大活人一直憋闷在屋里。他非得憋出病里不可,不过他这些日子吃得好睡得香,皇帝偶尔会来他这转悠一下。
五天,他胖了一大圈,养足了精神,想着什么时候去京郊遛马,去京城的红叶山逛一逛,再顺便去山上的护国寺也拜一拜。
死在他手上的人命不计其数,他看着没命的人也不计其数,说到底,他并不觉得什么佛祖神圣,京里这些贵人有事没事就拜佛念经,祈求保佑,只不过是他们没有切身体会过,战场上流血万顷,尸横遍野,而他们知道的只有胜或败,伤亡几何而已。
人间有炼狱,又如何信神佛。
信佛者,多半不知炼狱。
他以前一贯是不信的,但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未免太过邪乎,还是该去沾沾佛气。
奈何想得如何美好,他也只能想想。
皇帝这回来的时候,无聊到极致的六皇子抬着他已经歇软了的胳膊腿在给院里的花木浇水,懒洋洋的,说是浇水,不过是他提着水泼着玩。
他见皇帝来了,慢悠悠地叹了口气,朝他见礼,礼数不能说敷衍,但也实在说不上是个好态度。
皇帝问道:“身子怎么样?”
郁怀季点了点头,淡定地说道:“我……臣觉着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皇帝蹙了蹙眉,显然不怎么想听他这么一套说辞,话语中颇有几分担忧:“你外祖父病了,想让你回去看看。”
怀季愣了一愣,转念一想便道:“为了近日的事?”
皇帝点了点头,郁怀季一脸冷淡,说道:“我不去。”
“……你说什么?”皇帝似乎是没想到他会直接反驳,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郁怀季分毫不慌,道:“我不去,陛下要是不高兴,处置了我就是,反正我不去。”
皇帝叹了口气,说道:“赵家已经点明了要见你,你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去,否则让别人如何看待?再者,这件事牵扯甚多,吴王出事,你这个外孙必得去一次。”
郁怀季低头不做言语,皇帝以为他已经松动,又接着说道:“你且去一次,回来朕应你个要求。”
郁怀季开始了思量,他平静地说道:“赵家的目的不过就是从臣这儿打听一下近日宫中到底是怎么了,以及皇兄是否真的已经失宠,无论怎么样,他们都会做两手准备,这个准备就是我。”
他朝着皇帝笑了一下,继而说道:“我,咳,臣不善洞察人心,只猜得到这个,却根本看不透陛下的意思。”
“你若看透了朕的心思,这个皇位不如让你来坐。”
“臣不敢”郁怀季抬头,眯起了眼睛,却是笑吟吟地,说道:“臣若执意抗旨,陛下是不是会赐臣一杯毒酒,反正又不是没做过。”
皇帝看着他,忽然也笑了一声,道:“你还不算太傻。”
“那就是了,反正臣是不会去的,抗旨不从,陛下还是杀了臣吧。”
皇帝不明意味地笑了笑,说道:“来人。”
郁怀季立刻回过神来,而内侍已小跑过来听候吩咐,皇帝指着郁怀季道:“将他拉去宫道,褫衣,给朕打。”
郁怀季脑子嗡的一声,立刻扑通跪地,说道:“臣这就去!”
皇帝这才道:“伺候六皇子更衣去。”
郁怀季不是没有想过皇帝到底要做什么,是不是在算计他,或者还会不会再杀他一回。
他有着后来的记忆,皇帝也有,或许是觉得自己现在还不算碍事儿,便先留着。
郁怀季捶了捶脑袋,懒得再想了。
大不了就是一个死,还能再坏到哪里去,左不过就是比上辈子死的早一点而已。
马车穿过闹市,郁怀季在里头坐着,闻到了桂花的香气,糕点香,酒香,好像还有烤肉的味道,他探出头去,果然见不远处有两个异邦男子摆摊烤着羊腿,那头还有好些葡萄酒,生意好的不行。
六皇子看直了眼睛,默默放下了帘子,并不是眼不见为净,而是盘算着一会怎么去玩一玩。
他少年时极少接触这些,日子无趣得不行,上辈子似乎都没有安逸享乐过,这回怎么说也要试一试。
郁怀季在踏进太师府之后,面色有些凄凄哀哀。
屋里药味很重,怀季心里觉得奇怪,尚且隔着一层纱帘便认出了站在他面前的是吏部尚书,也就是他的舅父,他低眉顺眼地做了一揖:“怀季拜见舅父。”
他并不经常见到他们,上辈子去了边关也就再也没见过了,赵尚书掀了帘子朝他招了手,说道:“好孩子,你快来看看你外祖。”
怀季乖巧地应下,依言走了过去,余光打量着四周,打量过他这位舅父,又草草地瞥了一眼赵太师。
戏做的很足,仿佛那真的时一个缠绵病榻的老者,郁怀季也做起了戏,他不知所措地看着赵太师,轻声问了句:“外祖是生什么病了?”
赵太师也看向了他,似有些艰难地坐起身子,说道:“外公没事,阿季过来陪外公说说话。”
郁怀季愣了一愣,极快地回过神来,走到他榻前。
一开始尚没有进入正题,赵太师只是问了些寻常的问题,怀季均一一作答,待到差不多了,他才忽然问道:“阿季,你可晓得你大哥做了什么错事惹你爹爹生气了?”
怀季低着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赵太师又问道:“好孩子,来和外公说说。”
怀季闻言有些颤抖起来,竟是低低哭出声来,他道:“阿季不知道,阿季不知道父皇为什么这么生气,他不仅下旨罚了大哥,还要打死阿季……”
怀季低低地抽噎着,赵家父子二人听了面色渐渐复杂,这时怀季慢吞吞地将手袖挽了上去,露出胳膊上前些日子的鞭伤,虽已结痂,但看着还是可怖得很,他道:“父皇这些日子关了我,不许我出门,直到今天……我也好些日子没见到皇兄了。”
郁怀季说的是实话,他说的就是实话。
而等他在街巷里头穿梭的时候太阳刚好落山,最后一点光也藏了进去。
在太师府虚与委蛇了好半天,他出来之后寻了个由头便甩开了一直跟着他的内侍,无需乘车,信步漫游更是一番新体验。
上京繁华,平常的日子里街上也热闹得很,怀季如愿吃上了羊肉串,实然,也将他身上的几两碎银用了个干净。
这些碎银还是他将身上一枚质地普通的玉扣当了才有的。
一手喝酒,一边吃着羊肉串了,怀季走在这上京的街上,觉得如梦似幻。他对京城不熟,这样走走看看竟也觉得有趣,然他走着走着,忽觉得哪儿不对。
这儿倚门的女子妩媚带笑,含情脉脉,他方一抬头,便有一块丝帕落在他身上,这帕子上的脂粉味太过刺鼻,他闻不惯,偏身将那帕子甩了下去。
郁怀季若有所思,这怕就是传说中的花楼。
他跃跃欲试的心被空空的钱袋掐灭了。
郁怀季闷闷地打量着四周,又喝了一口酒,也就在这个时候,方才跟着他的侍卫找到了这里,看见他总上是松了口气。
没管他们怎么说,郁怀季只道:“我对京城不熟,一时不慎走失了路。”
“殿下,您可真是急死奴才们了,我们已然去报了陛下,若再找不到您……”
郁怀季爬上了马车,探出头来打断:“不是急着回宫吗?那走罢。”
郁怀季是从上了马车之后就一路睡到了宫门口,迷迷瞪瞪地被领去了天子宫里,看见了屋正中间摆好的架势才浑身一凛,他眉心抽了抽,刑凳,藤条,还有皇帝。
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慢慢将视线挪了回来,怀季,朝皇帝拜了拜,只道:“陛下,臣有事问您。
“正好,联也要问你”皇帝头也不抬,又翻了一页书,说道:“去哪几儿了,还将跟着你的人都甩开了?”
怀季一本正经地将刚刚的话又说了一遍:“原只是想随便看看,不想对上京不熟,就不慎走失了。”
“不慎走失?”皇帝念了一遍,忽然笑了一下,这才又说道:“是你蠢还是朕的人蠢?”
郁怀季抿了抿唇,说道:“都蠢。”
皇帝将手中的书扔在了桌上,却笑了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唔......”他沉吟了会,方道:“你舅舅和外祖同你说了什么?”
怀季抬头看向他,见他不似动怒,心道摆的那阵势大约就是来吓他的。
他道:“无非便是那些,哦.....还有便是他们让我好好努力,孝顺陛下,多帮您分忧。
“你怎么说的。”
郁怀季“嘶”了一声,笑眯眯地道:”我自然是哭着答应下了,他们这话说得也无甚问题不是。”
这话说完,并不待皇帝再说,他便开了口:“臣不明白陛下这番作为是什么意思,吴王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怎么今朝突然便废黜?”
皇帝沉着脸没有说话,怀季虽问,但一下子便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莫不是吴王上辈子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着实伤了陛下的心,又或者是陛下突然嫌他做的不够好?”
皇帝眯了眯眼,只说道:“你近前来。”
郁怀季低着头走了过去,二人一站一立相对,皇帝抄起那本书便砸到了他身上,怀季拿在手上还顺道看了一眼,是本野史杂书来的。
皇帝原本正要骂他一顿,忽然间顿了一下,道:“你究竟去哪儿了,一股子酒味,还有脂粉味。”
郁怀季默默地抬起袖子闻了闻自己身上味道,似乎也不很重,他狐疑道:“陛下莫不是在诓我?”
皇帝闻他此言,嗤笑道:“还和联打马虎眼,以为朕也蠢了不成?”
怀季默了默,点了点头,说道“臣确实是去喝花酒了,说实话,原想着再玩会,谁料陛下的人来得那样快。”
“没想朕还碍着六皇子的事了,真是罪过”皇帝冷笑了一声,径道绕过了他便去拿了那根浸了半天水的藤条,点了点他的胳膊。
郁怀季不是没挨过手板,但也许久没挨过了,而且他这是老学究打手板用的么,皇帝简直比那个迂腐老头还可怕!
然乖乖伸手挨打这点自觉他还是要有的的,暗暗叹息一声,将左手伸了出去,见皇帝抬起那根条子,眼皮不由得跳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