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最容易伤寒,郁怀季病了好些日子也没好,虽没好,上书房的假却不能再告下去。
然即使是他强撑着病体来了,他也被书房的老学究阴阳怪气地好生说教了一通。
郁怀季不喜欢这个老学究,虽他教的东西还算不错。
那时候他只有七八岁,对一切喜恶分的特别明白,但他没有半分表露出来,只能乖乖地应下一切。
熬过了半上午,后面便要去练习射箭。
他没有争个好与不好的心思,也就默默地跟着一起做,半分也不出彩,甚至快落了倒数。
这正合别人的心意,也合他的。他年纪还小,病着,只能努力撑着,脑袋是沉重的,晕乎乎的,几乎就要站不住。
只是后来父皇却突然来了,父皇问起了大哥他们学的怎么样,后面也将目光移向了自己,父亲的目光是毫无波澜的,甚至有些冰冷,他有些怯怯地回答:“儿臣射的不如兄长们,让父皇失望了。”
后来他才知道,本无期望,何来失望。
皇帝看了他射的结果,神色有几分不悦,难得开口说道:“你再射一次看看。”
最后那箭他没射成,从人群中走出来不知道谁绊了他一脚,结结实实便摔了下去,还扬起了一堆尘土,正摔在皇帝身边。
他看不到父皇的神情,不知道皇帝在人群中轻轻扫了一眼,颇有几分震慑的意味,他爬不起来,内侍来扶他,皇帝也搀了他一把,却说道:“走路都能摔跤。”
八岁的怀季昏过去前,喃喃地叫了一声:“爹爹……”
差不多的时节,北疆已经下雪了,十六岁的郁怀季跌在雪里,挣扎了好久也爬不起来。雪越下越大,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盖住,他浑身已经没有知觉,意识模糊之际,他轻声唤了道:“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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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想来是脑子不太灵光,将他抱到床边,竟就这么直挺挺地将他放了下去,碰到身后的伤时他几乎要忍不住破功,但他晕了,他晕了,他没有反应。
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郁怀季一点也不着急,若不是那老御医又被叫了回来,他都要睡过去了。
想起方才被扎的几针,郁怀季悠悠转醒。
皇帝道:“给他瞧瞧身上的伤。”
郁怀季叹了口气,又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他将中衣里衣利落一脱,整个前胸后背便露了出来,而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也一览无余。
老太医倒吸了一口凉气,背上鞭痕交错,道道见血,还生生被倒刺勾了好些皮肉,他在宫里看诊治病,哪里见过这种程度的刑伤,特别是这一身伤都是在一个十五六岁半大孩子的身上,连皇帝都瞠了瞠目,他忽然便后悔了为何方才还打他那么重,蹙眉问道:“你为何不说?”
“啊?”
“你身上怎么这么重的刑伤,在刑部弄的?”
“陛下吩咐的,不是一直……”他顿了一顿,忽然弯着眼睛笑了起来,状似随意地道:“原来陛下不知道啊。”
郁怀季上一辈子怎么都不肯认罪,即便是被天牢里带着倒刺的鞭子抽得血肉模糊,还是身上留下了烙伤,他一直坚持着,想让父亲知道,想让父亲信他。
只不过他后来才明白过来,无论他认不认罪,他一定会被处置,毕竟他也找不到方法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身上的刑伤还没有好全就开始动身去西北,一直到了那个地方,也没能舒坦半点。
那里常年的风沙,那里过于寒冷,他病了许久许久,一直到了来年开春才好的差不多。
他去了,只是普通的士兵,没有人看得起他,甚至冰天雪地里睡的是草棚。
当时要不是他命大,要不是有人帮了他一把,他就真的死在那儿了。死了都没有任何人为他悲伤。
那样便太过无用与不值当了,好在,他活了下来。
是以这一回再被盘问,他认得干干脆脆,利利落落,反正结局都是一样的,何必要多吃苦头。
上一世的郁怀季一直不知道的是,当年皇帝虽降旨处置,却不曾命人对他动重刑,他死的那一刻也不知道,原本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郁怀季直直看着皇帝,他想清了这些因果,皇帝亦明白了此间关节,只是他似乎这时候明白过来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就算是前世,当时当刻明白过来,也无济于事了。
但好歹,郁怀季的心里似乎好过了那么一些。
老太医轻声说道:“六殿下,臣给您清洗伤口了,您忍着点……要不您咬个帕子”他又对皇帝道:“陛下,莫不然唤几个人来按着六皇子些。”
还不待皇帝开口,郁怀季便立刻道:“不必不必,我皮厚实,耐疼,您直接上手就是,不用担心什么。”
皇帝看了看郁怀季,说道:“他要逞强就让他逞。”
郁怀季没有力气和心情说什么,只寻了个合适点的位置靠着,而老太医叹息一声,也就小心翼翼地给他清理伤口。
天家的事他是没法插足的,特别是天子的事,他也不敢多说一句。
而郁怀季在这个过程中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大的动作,若不是偶尔有几声轻哼和颤抖的身子,倒要叫人怀疑他是不是晕了过去。
待背上的伤处理得差不多,郁怀季已经快要被冷汗蛰得睁不开眼了。
他一睁眼就是皇帝坐到他身旁预备要扒他裤子。
郁怀季哪管三七二十一,一骨碌就翻身躲开。
老太医,老皇帝,不约而同地盯着他。
郁怀季一动不动,轻咳两声,说道:“方才陛下让我走来着,我这就走,我这就回去。”
皇帝抓住了他一只胳膊,将他按住,说道:“药放着,卿下去领了赏回去就是。”
老太医走后,两人便也这么僵持着,好半天,郁怀季说了句:“陛下?您打算怎么处置我?”这说起来,他还颇有些兴奋期待。
皇帝大概不打算杀他,那下一步该把自己扔得远远的了吧,这回他的情况比上回好太多了,倒是不至于病死,自己又有经验,想来日子比之前还会过的不错一些。
皇帝皱着眉看他,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打量,直让郁怀季又想晕死过去,这么半天他却才说了三个字:“疼不疼?”
郁怀季想了想,摇了摇头,说道:“还好,现在并不是很疼,刑部折磨人的法子多了去了,这些不过就是皮毛,先前血就止住了,并没有什么大碍。”
“你似乎很清楚,是你还受过什么刑?”
郁怀季张了张嘴,将嘴边盘绕的话说成了:“没,只是听说。”
皇帝默不作声,只是说道:“太子的事,你先不用管,就在这住着,好好养伤。”
“啊?陛下,我已经认罪了啊。”
皇帝睨他一眼,道:“若不想再挨打就闭嘴,嘴里没一句好听话,还要你教朕做事?”
郁怀季傻愣愣地看着皇帝,脑子里忽然有了个想法,是不是皇帝还要留着自己做点什么。
只是他还有什么作用,是哪里出了变故不成,他觉得这个皇帝,哪里都不对劲。
皇帝将一堆药都放在他跟前,说道:“害臊就自己来,朕懒得管你。”
郁怀季后来蒙了被子就睡,没有说半句话。
一直到晚上宫人送来了膳食他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披了衣裳,顺道感慨了句:“我上辈子虽然有些废物,但明明没做什么恶事,也算是一心向善,不说别的,起码别让我回十八层地狱啊。”
简直越想越气,他垮了脸,说道:“不吃。”人又接着钻回了被窝。
恰逢皇帝走到门口听到他念了这么一句,面上有些复杂,却是不喜不怒地说了句:“郁怀季,起来。”
皇帝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砸进他耳朵里,他呼吸一滞,然后,没有动。
皇帝竟也没生气,只是走过去一把将他蒙着头的被子掀开了。
郁怀季也没睁眼,侧卧着,依旧一动不动,这还真是,好胆量。
皇帝示意宫人将饭菜都摆好,让他们都退了下去,他说道:“起来吃饭,朕与你说桩事。”
郁怀季充耳不闻,然而皇帝也只是微微蹙了眉,坐在了他床边,说道:“朕下了道旨意。”
郁怀季一点都没有兴趣。
“朕废了太子。”“什么?”郁怀季一下子便坐了起来,连磕着身后的伤也没来得及管就问道:“为什么?”
皇帝轻描淡写地道:“吴王不友兄弟,构陷皇子,结党营私,不堪大任。”
郁怀季沉默了,他没有话说,他只觉得皇帝是得了什么大病,但是他心底却微微有些暗喜。
言至此,二人心知肚明。
皇帝忽然问道:“你就什么都不想说?”
怀季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郁怀盛再怎么不好,那不也是陛下养出来的,陛下护出来的。”
他说后面这句话时,思绪微微有些飘远,语气不可控制地带上了一些郁气。
“是,是以朕及时止损。”
“及时止损……”郁怀季轻声念了念,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及时止损又与他有何关系,郁怀季慢吞吞地转头看向了皇帝,忽然想到什么,便说道:“那陛下要怎么处置我?”
这已经不知道是他第几次问了。
皇帝在舆盆中净了手,给了他两个字:“禁足。”
郁怀季给噎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看了看那些饭菜,忽然来了胃口,都不消他再开口,汲了鞋子便过来,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上过一顿好的了,这时看见这些做的极为精致的吃食,什么八宝鸭,什么佛跳墙,果真已如隔世。
边关没有这些的,虽也有别的风土人情,但他到底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管他会怎么样,先饱饱地吃上一顿才是最要紧的。只是他才执起了箸子,还没有夹到一块鱼肉,便被皇帝一筷子敲到手上,他疑惑地抬头,却见皇帝将一碗肉粥推到了他面前,说道:“你先吃这个。”
郁怀季:“……那其他的这些只是拿来摆样子的?”
皇帝慢条斯理地夹了块鱼肉,说道:“自然不是,这些是朕的。”
郁怀季越看越气,越想越气,索性又钻回了被窝,说道:“我不吃,您慢慢吃着。”
皇帝看着他这个模样,似乎微微有了点笑意,只是道:“行,不吃就算了,只是今晚上的膳食就送这一次,过后你要吃,想都别想。”
郁怀季又从被窝里钻出来抬着粥喝,他吃的有些狼狈却不失风度,看着像几辈子不曾吃过饱饭了一样,但是大抵是因为他模样生的不错,吃相倒也不是很难看。
皇帝这样盯着他看了半天,直到郁怀季吃了干净,又接着舀了一碗,他也对上了皇帝的目光。
郁怀季拿碗的手顿了一下,是他太过反常引起了皇帝疑心不成,疑心就疑心呗,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怀季又美滋滋地喝起了粥。
这粥做的一样精致,虽然比不过大鱼大肉,但也挺不错,有得吃就不错了。
皇帝细细打量了他许久,发现他小的时候长得像他的母亲,也和郁怀盛有一两分相似。
郁怀季的母亲赵婕妤,是元后的同宗妹妹,一个嫡出一个庶出。皇帝眉头微蹙,皇后是病逝的,他与皇后向来恩爱,只是一个女儿才没有不到一年,赵家又紧接着送了另一个女儿进宫,为保证棋局走向,棋子总是换得如此迅速。
皇帝低低笑了两声,他自然是偏爱郁怀盛的,他也就自然不喜欢郁怀季,也就自然而然地防着他,觉得他心思不纯,生了忌惮。
他上辈子赐死郁怀季,他疑心郁怀季,他总是担忧着,觉得他别有图谋。太子也和他一样担心,是以郁怀盛给郁怀季安了这么个罪名时,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势而为。他为他的大儿子铺好了路,铺好了一条日后谋逆逼宫的路。
皇帝觉得自己可悲可笑,他根本没有想到过郁怀季能在北疆闯出一番天地,而且是那样令人神往的天地。
二十四载恩,一朝报尽,一朝报尽啊。
郁怀季狐疑地看了看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陛下您没事?怎么笑得这样渗人,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无甚,只是现在看你,忽然间发现你长大了不少,小时候像你母亲,现在却不怎么像了。”
郁怀季拿羹勺的手一顿,说道:“陛下怕早已记不得我母亲的样子了,又怎么知道我像不像她?”
他愣了一下,想到了什么,旋即笑道:“陛下是觉得我长得不像郁怀盛,先皇后,是么?”
“睹物思人是么?那我便好奇为何陛下见着大哥总是和颜悦色,却厌烦我,分明我们是兄弟,而且还是表兄弟,难道不是吗?”
皇帝蹙眉不作声,郁怀季笑了笑,像是随口说道:“陛下既那般对先皇后,我的姨母情深似海,又为何还是有了我,有了这么多妃嫔子嗣。”
“郁怀季,噤声。”
怀季心中有些惴惴,和其它帝王相较,他的君主虽善变多疑,也有些寡恩,但一心都扑在江山社稷上,很少在意这些,他对上皇帝目光,没有了惧色。
要说他现在最不怕什么,那便是不怕死了,只是他还是没有说下去,大约是没了兴趣。
听了郁怀季的这些话,皇帝面色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要走,还道了一句:“朕吃不好,你吃不着,正好。”
郁怀季看着那些膳食被撤了下去,幽幽地叹了口气,爬回床上,埋进了被子里。
皇帝在深秋的风里待着,一个人静静站了许久。
仔细想想,他从前待郁怀季,倒不至于差到哪里去,基本和别的皇子一视同仁,只是有个前提,他心中疼爱的孩子,只有郁怀盛一个。
再者就是这一视同仁里还有排序和区分,郁怀季大概是排在末尾的。
郁怀季长到十岁的时候,已经明白了这些原因。
有一回皇帝似乎兴致还不错,在御花园里教郁怀盛剑法,他刚好碰见,上前请了个安,皇帝难得说道:“既来了,无事也可以在旁边看看你皇兄练习。”
郁怀盛分明是不高兴的,但他却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说道:“不如爹爹也教六弟一些,我瞧着他最近长高了不少,想来练习无妨。”
皇帝也下意识仔细瞧了郁怀季一下,便只是几眼,原本的兴致就一点点地淡了下去。
他看着他和发妻庶妹所生的孩子,高兴不起来。
他那时还需要赵家,他得纳了那个女子,他有了这个微微有一些发妻神韵的孩子,但是只是眉眼微微有一些像,郁怀季像极了他母亲,也像是他的一个耻辱。
郁怀季,也是赵家夺嫡的一个筹码,郁怀盛是早产,娘胎里带出来的症候,自小体弱一些,若他不堪大用,那么,他们还有郁怀季。
只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给过他们这个机会。
皇帝又说道:“你先去罢,莫要打扰你兄长,你也须知道,有些东西,只能是你兄长的,你不该妄想分毫。”
怀季如鲠在喉,不上不下,扎得他生疼,他乖顺地道:“儿臣谢父皇教诲,儿臣先告退了。”
他看着父亲方才春风和煦的面容一点点的冷了下来,他好像明白了是为什么,又不明白是为什么。
皇帝上辈子寿数并不算短,至少按照平常的来看,算是不错了,将近花甲身体依旧硬朗,雄心未去,还坐在那个位子上为国家殚精竭虑,而他自认为的千古之功,令储君不惜逼宫让他禅位,野心过大,谁愿意再接着屈居人之下,年近不惑的储君,确实是该着急了。
皇帝看着这一片夜色,没有半分的波澜。
他上辈子是一个失败到极点的收尾,诚然如郁怀季所说,他不乐意放权,但分明对郁怀盛,对这个他从小养到大的嫡子爱护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