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依山对金子有着别样的迷恋。
金诞生于宇宙中最壮丽的爆炸艺术,在其它金属融化沸腾消散时,它与地球紧密相连,从表到里,如阳光般稀缺如阳光般灿烂。多少人类、社群、国家的命运被它衡量,又有多少伟大、缠绵、悱恻的故事被它打造。
妈妈亲手给她打过金镯子,她坐在旁边,看金子穿过一个又一个小孔,变得柔韧、纤细,一圈圈,最后像命运一样缠在她的腕上。
傅西流开始好奇她在想什么了。
她眼底是将满溢的奇异幸福,单从这一场合来看,傅西流觉得有点诡,连他都要说,这么点金子,不至于。
“我只换了半个小时的监控。”傅西流提醒她。
但她掏出一条金项链,搭在手上,说:“你看动画片吗?你得去看Love, Death & Robots,我喜欢其中的JIBARO,里面有水中的黄金女妖,像这样。”梁依山摇了摇手臂,金项链晃荡,蛇一样。
傅西流还没适应她的个性,顺着她:“我会去看的。”
梁依山赞许地点头,神情依旧迷醉:“如果一个人什么衣服都不穿,那她最好戴上点金子银子,是不是?”
“是。”傅西流答得偏偏很快,很认真。
他慢慢拢起面前的扑克,缓缓看向她白藕一样的手臂,好似跟上了她的节奏:“是的,特别是在水里。”
他发牌,递给她一张,她接过来,是10,接着他也拿起一张,剩下的牌放在中间。
两个人默契地玩起了二十一点。
梁依山从中间的牌山里抽了一张,5。
傅西流也跟着拿牌。
她的兴奋感还没下来:“在寨子的水塘里,那么热的天,人们一定什么都不愿意穿,但要是戴上金子银子,一定让人心甘情愿地留在那。”
傅西流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问:“水塘里全是泥巴,弄脏了怎么办?”
梁依山还要拿牌,3,到手了,笑话他:“你不知道人应该平等地看待泥巴、石头和黄金吗?”她连佛经都读咧。
傅西流独来独往惯了,来玉京读书被她瞄上本只当个小插曲,以为是大小姐心血来潮的戏耍,两人差太多太远,最多把他当个玩意玩两天,腻了也就放下罢了。
是存了点“磨”的心思,想吊着梁依山看看她的心血来潮能坚持多久。
毕竟人生就是在痛苦和无聊间摇摆,梁依山又着实有趣,判断不了她的下一步。
也是贱格贱性,从一开始就该跑远点不招惹她,现在全完了,搅和在一起,真不好抽身。
他怀疑要是再和梁依山搅和下去,自己也会变成跟她一样不上不下的疯子。
这女人说话乱七八糟,又很能惑人心智,听了两句还真忍不住跟她有来有回。
傅西流想扇自己一巴掌,疼痛说不定会让他清醒点。
“我不要了。”
梁依山点头,继续抽牌,3。
她大笑着丢出手牌:“21点,是我赢了。”
傅西流心起狂澜,莫名跟着她的情绪忽上忽下,黄金灿灿闪耀着,艳荡着,他弃牌:“嗯,我输了。”
暗暗昏昏的光影,一切都要醺醺然起来,傅西流重重啜了口气,转头不看她,神定,人也淡了下来:“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他一直计算着时间,卡着监控画面——梁依山坏水一晃,笑道:“我又不怕,戚小臣找人出气也只会找到你头上。”
傅西流看着假火跃动:“是啊,其实您没必要掺和进来。”
偏偏她出现了,还不知为什么会出现。
“这袋金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吧。”她没掺和就全归他。
当然重要,上面的编码就是铁证。
能瞄上戚小臣这点灰产,想玩个黑吃黑,就是仗着戚小臣钱丢了不敢声张也查不到他头上来。
他有底牌,但不想暴露给梁依山。
“重要。”
“你来玉京之后,一直住在京郊的垃圾处理厂。”
傅西流颔首,不想多谈。
梁依山反手一撑坐到台子上,嬉笑:“戚小臣不是傻子,他就算真傻到把你当自己人,他哥也知道你啦,”拂开扑克,摘下了别着他头发的笔帽,从他口袋里抽出宝珠笔,合上后递给他,“你想用两百万从戚小臣手下收五百辆废车,当然,这项生意不是你亲自出面谈的,你本尊还在他这里替他筹谋赌场,不会分身乏术吗?”
她连他做什么生意都知道!
傅西流又被她调动了情绪,忍不住回应她:“我从小精力旺盛,并且,挺有趣的。”
戚小臣的赌场规模看似不大,路数奇巧。
场内不存现金,只有金饰,上头带暗码,拿筹码换了金饰,再拿金饰去指定的金店换债券。
戚小臣不知道听了谁的话,搞了一批不记名债券想出手,半年内散了一半,在玉京这个地方胆子再大也不能这么冒进,多半是进了套。
傅西流朝上头的暗门看去,顶上三百个监视器跟着他转。
跟梁依山待久了,人会不自觉松懈,说出的话也沾了点无所谓的调调:“总会有办法的,好歹是真金白银,就算闹开,我手上有东西,他得保我。”
置身事外般轻描淡写。
梁依山扭头去看他,他的随意和狂气很少年,是这个年纪该有的个性,只是,她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这种怜,建立在他一无所有、孤高时流露的孤勇之上。
“要是不保呢?你也算不得什么珍贵角色。”
颓颓的,他说得轻描淡写:“没办法,鱼死网破喽。”
“你舍得你这条命吗?”梁依山不信。
“我没办法,不是吗?”
这世上的确存在长着老虎胆子的人,但梁依山觉得,傅西流光凭一个老虎胆子可打不进戚小臣酒吧的内部,想来是有依仗,让他无所畏惧,并果断拒绝了她伸出的橄榄枝。
梁依山点亮手机看了看时间,点头:“好吧,我得看下你说的是真是假,给你十秒,你想要我现在离开,还是留下来。”
十、九、八。
留下来干什么,离开又是去哪里,为什么给他这两个选项?
七、六、五。
留他一个人,带他一起离开?她的脚不是受伤了吗?
四、三、二。
那不是她的手机。
一。
“留下来。”
傅西流听见自己这么说。
梁依山的笑像一种希望渺茫的幻觉。
她点头,开了cage的门,重新上锁,坐到地上,戴上了耳机。
等她玩起手机,前后不过一分钟,楼上传来一声怒吼:
“今天就看清楚是哪个缺——”
上头首先闯来一人,神色癫狂,手里握着钢管。
两人打了个照面,戚小臣看清楚了,面前的是傅西流,他之前还挺得意的那个男孩。
招他进来也是看中他能力,长得不错人也大方坦荡,电脑玩得顶尖,家庭条件又不好,能捡到这么一人,跟中了头彩一样。
戚小臣稍平静,听傅西流不徐不疾道:
“被突击检查,我就先下来处理,人都支走了,监控也关了。”
戚小臣拿钢管的手慢慢垂下,一个深呼吸,交给了后面跟着的三人。摸了半天口袋,终于摸出烟和打火机。
点燃,吸入。
他说:“很聪明,反应也很快,谢谢你。”
傅西流的额角轻微抽动,心道不妙,还要开口,就见戚小臣夹烟挥手,转身离开:“留口气。”
耳机里在放晁悠的歌单,梁依山默默吐槽晁悠的听歌品味,什么都往一个歌单里面塞,好在吵耳,隔绝了大部分动静。
只是在切歌的间隙,她也会叹,原来钢管砸在人身上是这种声音,闷闷的,像在敲鼓,只是鼓皮是人的躯体。
一声接一声,梁依山捏着手机,不停切歌。
傻小孩。
怎么胆子大到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呢?
小孩、小孩……
在他们的世界里,你并不重要,你手上的一切都不重要,要是我不留下来,你要怎么办……
傅西流一声也没出,沉默得像已经死去。
钢管碰上cage时刺耳又凶狠地震颤,他撞在墙上时,像有什么会因为他而凹陷扭曲。
狞笑、污言秽语、死寂。
据说气味总能唤起回忆,梁依山闻到玫瑰会想到妈妈,钻进新换的床品会想起儿时,那么这种浸入鼻腔的铁锈血腥,会让她想到傅西流吧。
或许在日后的某天,她会想起他,这个时候的,沉默的他。
直到一切结束,打手离开,梁依山扶着桌子站起来,低血糖让她轻微眩晕。
打开门,走出去,看见蜷缩的被折翼的鸟。
就这么一眼,梁依山知道自己被骗了。
还以为能看见点不美丽的场景,没想到只看见了一个破碎的少年。
就连躺下的姿势都很巧妙,脸上只有嘴角那一点裂伤,往下淌血,反倒像将他五脏六腑全都打碎了一般,这种伤痕累累不显可怖,甚至你想在他裸露流血的地方再咬一口,问问哪一个更痛。
极具美感的画面,真是个人物!
不是说傅西流只在戚小臣这里待了一周吗,怎么做到连他周边人都叛变的?
背后会是谁呢?
戚小臣他哥戚小因?给戚小臣不记名债券的?戚家的对家是谁来着……
这时,傅西流的喉间发出若有若无的吐息声,如随时要断掉那股生气。
好像还清醒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起来有个被他留下的梁依山,慢慢松懈,呈大字躺倒在地。
身侧的地面,洇开一片鲜红,正逐渐黯淡,连那双洁净的手都变得脏污不堪。
曾给她仔细包扎过伤口,如今也沦落到满是血与尘。
梁依山心想,算了吧,他这么聪明的孩子,要不是没有办法了,也不会忍了这一遭,那么多血,还是痛的吧。
她俯身,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被骗一骗也不是坏事。
温热的触感,傅西流已不太能分辨,微侧了头,又不免带出一声闷哼。
白衣染血,灯火俱灭。
眼前的景象太惨苦,梁依山蹲下来,看见自己鞋尖污了。
“没有站出来,你恨不恨我。”
傅西流使劲,右手拽住她衣服上垂下的装饰用的带子,声音破碎:“救我。”
梁依山的话给了他一个好提示,原来除了祈求她的怜,还可以给予她一点恨吗?
梁依山拨开他的头发,看他头上并不大的伤口,脱下外套帮他捂住,一手拍拍他的手背,傅西流失了力气,手摔在地上。
“梁依山。”还在喊她的名字。
梁依山声音里满是怜惜:“我留下来了,在这呢。”
傅西流的大脑还能转动,聪敏在此刻发挥优势,一切拨云见日。
他以为,他知道梁依山为什么真的会留下来了。
古代人养死士,并不是一顿饭一壶水就能让人死心塌地,为人上刀山下火海。
首要条件是捡。
得先找到那个落在深渊里,除了求救,求主人再给他一条命外没有任何活下去可能的人。然后他就会攀住那根蛛丝,从此以此为依。
梁依山现在在捡他。
他连呼气都变得艰难,还是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梁依山。”
“如果难受就不要再说话了,我会带你走的,你会好起来。”
“好痛啊。”他的脸向她的手偏去,好像感知到了热度。
一瞬间,那种温暖要淹没他,割断了痛觉神经,将世界切分成无数方块,他们躲在其中一个里,然后重新构建纤细的神经,直到能够彼此感知,互相了解。
泪水,生理性的,打湿她的手背。
原来如此脆弱,如此渺小,不堪一击。
“留下来。”
梁依山笑,跪坐下来,将他的头轻稳搬到腿上,由他沾尘染血一塌糊涂地枕着,一遍又一遍地回应:
“我在,我不会走的。”
傅西流挪动身体,失血让他趋近昏迷,再也无法思考。
或许多数人死于意外,他幻想自己将死在这里,其实,就这样也挺好的,有什么流失的同时,也让他变得轻松。
他觉得自己被梁依山感染了,这一瞬被她感染成了神经病,于是更紧密地偎在她怀中,温暖的、安全的、包容的……不再害怕。
梁依山不抽烟,但此刻她真想来上一支,够有趣,以身入局演这么一出,可算是名正言顺地来到她身边了。
晁悠按照梁依山的指引找到这里时已是清晨,楼上窗口般的光线打下来,眼中一副妖诡的画面。
七零八落的赌场,中心梁依山抱着凌乱残破的傅西流,见她来了,稍抬头冲她微笑。
晁悠恍然间,竟要以为一切会在此刻消逝,颤抖着走下,捂着嘴痛哭。
“不是我的血。”梁依山轻缓解释。
晁悠急跳的心这才慢下来,隔着傅西流拥住她:“有没有受伤?”
“没有。”
可梁依山的样子还是让人难过,怎能让花落泥中。
晁悠蹲下,抬起傅西流一边胳膊,只听他闷哼一声,见梁依山揉着双腿站起来,撑起傅西流的另一边。
三人终于走出去。
清晨的光宽宥世人,街道空荡荡。
梁依山坐在后座看护傅西流,晁悠驶向私人医院。
后视镜里梁依山的手似乎盖在傅西流眼睛上。
晁悠问:“他会死吗?”
“不知道。”
“如果他活下来,肯定会为你死。”
梁依山摇头:“说不定会恨我。”心中大笑。
晁悠信她的话。
因为她是梁依山,所以别人给予的爱也好、恨也罢,总是要浓烈数万倍,永世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