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西流做了一个梦,梦中天使扇着翅膀,刮擦风声,在嘈杂中低头吻上他的脸颊,然后审判,将他切割,分送到不同地狱。
醒来时,旁边坐着和梁依山同行的那个女人,正翻看资料,发出令人不悦的纸张摩挲声。
“醒了?”晁悠按了呼叫铃,“我是晁悠。”
所见之处皆洁白,晃眼的白。
天花板的白,墙壁的白,连那扇窗框也漆得雪白。
日光从窗格里斜斜切进来,浮尘在光柱里无声地游动。
病房里仪器一直在尖啸,又有医生护士推门进来查体问诊,傅西流回答了不少问题,遇上答不出的,晁悠也不说话。
多处挫伤,肋骨断了脑袋破了,需要休养。
等医护离去,傅西流望着晁悠动了动嘴唇,声音嘶哑:“有水吗?”
晁悠没抬眼,只把手里的资料搁在自己的包上,起身拿了个纸杯。她倒了半杯温开水,递给他。
手上的伤口呈暗红色,晁悠看不得这些,龇着牙将纸杯快速塞进他手里,又用手挡住眼睛。
傅西流小口啜饮,水润过喉咙,火烧火燎的感觉稍退了些。
“梁小姐呢?”他喝完水,眼睛望着晁悠,问得直接。声音还是哑,但有了点力气。
晁悠等着他问呢。
“她很忙的,不可能守着你。”晁悠开口,像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你要是清醒了我们把工作交接一下。”
傅西流看着自己的手,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她…什么时候来?”他又问。
晁悠放下手,认真又诚恳地看他。
她的脸稍圆润,眉眼生得开阔,像仕女图中走出的人物,嘴角似乎想往上扯一下,终究没扯动。
“傅西流,”她叫他的名字,声音不高,却沉甸甸的,“你挨了那几下,脑子没坏吧?”
傅西流没应声,等着她往下说。
“梁依山是什么样的人,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说清楚,”那张见之可亲的脸上写满怜悯与不赞同,晁悠目光像针,扎在傅西流脸上,“她是天上的云,你是地上的泥,沾不上,也留不住,你懂不懂?”
窗外的光柱移动了一点,浮尘依旧无声地游动。
“梁依山说你是个明白人,”晁悠的声音沉了些,“她找你是想要你接了我的位置,填上我的空缺,我马上要出国了,她得有个趁手的助理。你要是想和她发生点别的,这是两条路,南辕北辙。总之,她不会来的,很忙,非常忙。”
她从包里翻出两只手机,甩到他病床上:“这俩你拿着,你旧手机找不回来了,一只新的,一只工作机,文件都在工作机上,我整理好了。”
“我手机在夜潮。”
夜潮就是戚小臣开小赌场的那个夜店。
晁悠又把刚才一直看的文件甩给他:“没有夜潮了,我们五点出来,六点楼下便利店起火,烧了大半,还是查了消防呢。一楼酒吧的老板你认识吧,他要吃牢饭了。”
“戚小臣呢?”
“这我不知道。”
过了会,傅西流还是说:“我想见梁依山。”
晁悠笑了,起身:“我看你伤得也不重,打你没下死手吧?”
傅西流没再执着,只低着头,慢慢地喘息,病弱非常。
她挎上包,在病房门前开口:“你跟我说的话,表现的态度,我都不会和梁依山说,所以你在我面前再怎么低眉顺眼都没用,我也不可能告诉她你想见她,咱俩是前后辈,也是竞争关系,但我好心告诉你,她不好这口。
你这种,差点意思。”
傅西流淡笑,忍不住咳出声来,胸口锐痛。
被人挑选评价他倒是没什么,只是晁悠的架势太理所当然,像大太监。
不愧是梁依山身边人,一比一复刻的神经。
三天后,傅西流出院了。
身上的伤还隐隐作痛,但能下床走动。
梁依山给他的新手机发来了短信,约好在医院门口见。
他穿了件长袖白T,宽松,能遮盖住伤口。
脸上的淤青未褪,在嘴角,倒不难看。
梁依山亲自开车,还是那辆黑色R8,停在住院部楼底下,车旁站着警卫。
她打开车门下来。
今天阳光好,是个清爽但不燥热的好天,她穿了件珍珠灰的套装,剪裁合体,衬得人越发修长,看上去极娴雅。
“这边。”梁依山笑着朝他招手。
傅西流走过来,身上还沾染着消毒水的气味。
“你怎么穿成这样?”梁依山打量着他,不满意。
傅西流身上有种精致漂亮的气质,不打扮是显现不出来的,穿得太简单,就显得年少可欺。
“没回家,叫的闪送,随便挑的,”他无奈,“很难看么?”
“太普通,”梁依山盯着他嘴角的淤青,“还疼吗?”
“嗯。”傅西流应了一声。
她捂着嘴笑:“以为你会说还好。”
看她笑,人也生动。
傅西流什么都不问,那些想问的都被他咀嚼消化透了,于是他将T恤下摆往上掀开,给她看:
“这一圈打了石膏,肋骨骨折得痛几个月。”
和一般在学校里被摧残的少年人不同,他的身材有锻炼痕迹,腰上腹肌恰到好处,不显狰狞。
梁依山难得正经:“既然骨折了就不要使劲,绷着不难受吗?”拙劣的勾引手段。
但,确实好看。
他低头的样子好看,掀衣服的手好看,身上那一层薄肌也好看。
傅西流懵然放下衣摆:“是我冒犯了。”
心里就一个念头,她是真不好这口,绿茶装纯款可以pass了,看来越强化自己的年下属性她越不屑。
梁依山没再多说,拉开驾驶位的车门:“会开车吗?”
多此一问,他的一切,她都知晓。
傅西流迟疑了一下,还是矮身坐了进去。
座椅是冰凉的真皮,包裹性极好,却硌着他肋下的伤处。车里弥漫着一种清冽又陌生的香气,混着皮革和金属的气息,看来这辆车刚买没多久。
梁依山绕回副驾驶,看他发动了车子,然后将玻璃下倒扣的黄铜牌子朝上。
引擎发出一阵低沉有力的轰鸣,车子平稳地滑了出去,医院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
阳光透过挡风玻璃,晒得车里暖洋洋的,混着新车的气味,让人昏昏欲睡。
梁依山开了导航,目的地是市中心的卡美洛酒店。
方向盘冰凉沉重,傅西流的呼吸尽可能轻缓,每一次转弯,都牵扯着肋下的伤,带来一阵钝痛。
梁依山闭着眼,像是睡着了,阳光在她脸上跳跃,精致的脸竟有些冷漠。
终于到了。
面前这座玻璃大厦呈X型,高耸入云,是玉京的城市地标。
梁依山导航的酒店占据大厦的86至118层。
看到车牌,门童穿着笔挺的制服小跑过来,恭敬地拉开车门。
傅西流后背的T恤被冷汗浸湿了一片,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肋骨处一跳一跳地疼。
他轻声唤醒梁依山:“我们到了。”
梁依山睁开眼,眼神清明,隔着傅西流对门童微微颔首,然后看向还坐在驾驶座里的傅西流:“你得给我开门。”
傅西流解开安全带,动作些许僵硬地下了车,走到副驾旁,替梁依山开了车门,伸手护住她的头部,看她优雅地落地,然后挽上他的手臂。
他也从容,把车钥匙交给门童,门童接过,把车开走。
又偏头问:“几楼?”
“五十二。”
梁依山领着他进了专用电梯,电梯服务员显然认识梁依山,向她问好。
梁依山点头,报了数字。
电梯门打开,眼前是一条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灯光柔和。
一个穿着黑色马甲、打着领结的侍者早已等候在电梯口,微微躬身:“梁小姐,这边请。”
穿过安静的走廊,来到一扇厚重的双开门前,推开门,里面是一个极其宽敞的餐厅,视野开阔得惊人。
餐厅里顾客不多,布置得雅致奢华,大堂的钢琴和大提琴摆放在那,没有人去弹奏。
侍者引着他们走向靠窗的一张桌子,那桌子旁,已经坐着一个人。
傅西流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肋骨的断裂处骤然爆发出尖锐的疼痛。
那人也看到了他们,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堆起一个极热络的笑容,正是三天前嘱咐人给他“留口气”的戚小臣。
“Izabella,请你吃顿饭真不容易。”戚小臣站起来,要给梁依山拉椅子。
傅西流先一步,安置好了梁依山,站在她后侧,没有落座。
仇怨已结。
按理傅西流要么被他的人拎出去审问,要么死在火海里,绝不该出现在梁依山身旁。
都不是傻子,戚小臣脑子一转就知道梁依山这个极恶角色,从一开始就是冲他赌场来的。
那么傅西流呢,她的人?
伸出手,朝梁依山笑,又似乎想和傅西流握手,目光却飞快地扫过傅西流嘴角的淤青,那笑容更深了些,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傅西流站在原地,波澜不惊,笑握:“好久不见。”
“之前手下人没轻没重,开了点小玩笑,那几个我都开除了,保证以后没好日子过,小傅,你身体还好吧?”
傅西流的目光从戚小臣移到梁依山平静无波的侧脸,再落到窗外那片渺小繁华的都市景象。
五十二楼的风光很好,他长见识了。
“托您的福,我又年轻,三天就好得差不多了。”
得知这顿饭自己也有幸当个角色,傅西流便也坐下,同梁依山落在一边。
梁依山问了菜品,喝了口水润嗓子:“戚小臣,你这心不够诚啊。”
一句话,激得戚小臣心头火又起。
来之前他爹妈甚至他哥都给他做建设,千说万说,梁家买的八条船要交付了,马上要更上一层楼,你自己搞了什么稀烂事家里可以不过问,你哥和梁渠离婚了都没撕破脸,你要是和梁依山撕破脸,这么多年交情就白结了。
说到底,就是要他戚小臣把脸丢了,一心一意给梁大小姐赔不是,做了什么,你们俩小辈私底下解决,不要闹大。
他还以为家里知道他干了什么,但梁依山还当了个人,没告诉他家里。
戚小臣问:“您觉得怎样才有诚意?”
已经送给她一袋金子,两清了吧?
傅西流的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扭头病弱地咳了咳:“不如我来说吧,也是不走运,染上了无妄之灾。”
戚小臣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挨千刀的小鸭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和梁依山搅和在一块的,估计从一开始就瞄上他了,就是冲着他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