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除了连晴,其他绣娘又来到大院之中。
或许是连晴的相貌着实令人印象深刻,不少绣娘四下一望,便发觉她不在,与身旁的姐妹交换了一个眼神。
已经有人被小姐挑去了,她们可得努力了。
不知接下来小姐的考核是什么,总不能再让她们刺绣一天吧?
安然把众人神色的变化看在眼里,轻轻拍手,让大家把目光集中到她这里:
“诸位,今日请大家过来,是因为我瞧见宫中贵妃娘娘衣裳所用的花纹甚合我意,今日给诸位一方素帕,就请姑娘们把这花纹绣上去吧。”
安然轻咳一声。
当今圣上后宫之中只有一位正得宠的贵妃娘娘,也正是安相的表妹。
借她表姑的名头出一道考题,想必表姑不能怪罪?
奉琴奉画分别捧着一段绢,给每个绣娘仔细看过上面的花纹。
这"贵妃娘娘用的花纹"当然是安然杜撰的,只借了宫中常规纹样的几分形态,花纹也简化了不少,长期接触刺绣的绣娘们一眼就能记住。
不少人神色有异。
安然微笑着等姑娘们每一个人都看过纹样之后,令六间房门再次打开。
“这便是今日的考核了,姑娘们,开始吧。”
气氛很沉默。不少人在原地踟蹰。
安然挑眉:“考核已经开始,诸位还有什么疑虑吗?”
又是一阵不短的沉默,而后约莫有半数的绣娘从中走出,走进房间开始刺绣。
剩下一半的人依然站在原地。
有一个姑娘走了出来,咬咬牙对安然行了一礼:“小姐,民女不能为您绣这种纹样!”
“那是宫中之物,我们不能绣。”
有人开了这个头,便又零零散散二十几个人站了出来,对安然行礼,回拒了安然的要求。
安然看着这十几个人,点点头:“我无意强迫诸位,既然不愿意绣,那请先去院外等候一会儿。”
最开始站出来的绣娘似乎是快言快语的性子,替其他姐妹问出了那个问题:“小姐,我们是没有通过考核吗?”
安然态度暧昧:“如果你们不是那么想立刻回江南,那就在这里多等一日吧。”
这二十几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最后剩下的人,约莫三十人。
安然问:“既不愿意绣,也不愿意走,姑娘们,你们想怎么做呢?”
先走出来一对姑娘,眉眼间气质相似,都有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
“小姐,我们首先觉得,您要的这个纹样,我们不能一模一样地绣出来。”
“哦?”安然感兴趣地示意她们继续说:“什么意思呢?”
另一位姑娘承了姐姐的话继续:“我们想要知道,小姐究竟是喜欢这纹样的哪方面呢?这纹样细看下来,不过是几种基础纹样的变体,兼具对称、圆润、钩连照应之美。”
“如果小姐只是特别喜欢其中的一部分,我们可在原有基础上稍加改动,保留您喜爱的部分,舍弃多余的部分。这便是两全之法,也不必是您担着冒用宫中之物的风险。”
安然眼神微微一亮。
跟在这一对姑娘之后,又站出来一大半的人,和这两位姑娘一样,都先是委婉又言语巧妙地拒绝了安然的要求,详细阐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最重要的,是提出了解决方案。
安然请她们暂且等在一边。
现在只剩下六人。
不等安然提问,其中一个气质卓越的姑娘先站出来,对安然行了一礼,说:“小姐,请原谅民女冒昧。这才是今日选拔的题目,对么?”
“不是真的要我们绣出与宫中贵妃娘娘所用纹样,而是借这个表面考核,选出不一样的人。”
安然点点头。
在她最好的预料里,也有人能站出来点破她的选拔目的。只是没想到能有六人,落英选的人着实给了她一个惊喜。
姑娘虽自称冒昧,姿态却不卑不亢:“民女看了许久,从昨日到今日,或许这不都能称作选拔、而是筛选。”
“我们今日,有对您唯命是从的人、有因为原则而拒绝您的人,还有能为您提出两全方案,且不说使人生气的话的人。”
“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人品行有错,而绮绣楼创建之初人手异常缺乏,所以小姐不会将其中任何一人遣返江南,对么?”
安然笑而不语。
且看还有什么惊喜。
这位姑娘旁边又走出一人。
“小姐,我们六人曾经为江南郁家做工,未免多想些。今日表面上是一场考核,实则为小姐筛选出三类不同的人,小姐或许有更深的思量。”
原来是江南郁家出来的绣娘。
这便难怪了。能留在郁老夫人掌权的郁家,哪怕是一个下人,心眼都是顶好的。
“奉琴,带这三十位姑娘去秋棠那里吧。”
奉琴走过来,安然低声说:“告诉秋棠,我面前这六个姑娘,与连晴一起,可重点培养。”
奉琴行礼,带走了院中的姑娘们。
如此一块,第二次筛选结束。
还在绣纹样的被叫停、等在院外的二十几人也被重新叫回去,进入房中坐好。
这一次,每个房间只有十五人。
针线布料被收走,取而代之的是笔墨和几张宣纸,其中一张誊抄了几个问题。
“倘若江南九重云锦在京城出现供不应求的情况,世家夫人小姐争相求购,你是会选择涨价大卖,为绮绣楼大赚一笔,还是限制每人购置数量?请说明理由。”
“现绮绣楼研制出新的纹样,你要如何让其在京城之中流行起来?”
“考官会给每个人看一幅绣品,每人有一刻钟的时间仔细察看,请在纸上写出这幅绣品的成本、耗时、定价。”
“请注意,本轮为限时作答,请在一个时辰又三刻钟的时间里作答完毕。”
大部分人面露苦色。
其中一个姑娘年纪较小,神情还藏不住沮丧:“没想到光是考核便如此难……”
滴漏落下第一滴水,作答正式开始。
安然站在门外,六个房间都看了一遍,不少人眉头紧皱,头发都乱了,纸上才动笔写了几个字。
“真是难为姑娘们了。”安然笑道。
奉画跟在小姐身边:“小姐,这又是选什么人的呀?”
安然道:“我的心力始终有限,总要有人能帮我分管绮绣楼。这绣品,原料从哪里采买、怎么定价、怎么为新品造声势……绣品是女子所专,在这方面,我相信姑娘们能做得比男子好得多。”
“她们只是从前没专门学过,我从中挑些有天分的,跟着安府名下铺子的大掌柜好生学一学,不比旁人差。”
奉画这一个月以来跟着小姐做事,也看明了几分:“小姐,如果有姑娘和男子同时来这里做工,您似乎也更愿意用姑娘,为什么呢?”
安然轻声说:“是啊,奉画,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奉画似懂非懂:“小姐,奴婢说不上来,小姐告诉奴婢吧。”
安然的目光一一看过这些努力作答的姑娘们,又落到更远更远的地方。
“奉画,女子要在这世间立足,比男子要困难太多了。”
“便是我,从小学琴棋书画,学天下策论,要想逃离相夫教子的命运,也是困难重重。谁都可以说你一句不守妇道,他们因着我的身份不摆在明面上说,难道私下里不会议论?”
“而后便有擅自揣测者,又有诸多流言蜚语。”
“何况这些姑娘们呢?”
“有时候我想,”安然一字一句地说:“凭什么呢?”
"难道就凭我不是男子,便要收敛性子,收敛我的本事,一辈子困在所谓'妇道'之中?"
“奉画,我不甘心。”
小丫头跟着湿了眼眶。她从小侍奉在小姐左右,最懂小姐一路走来,都吃了哪些苦头。
安然目光坚定:“建绮绣楼,除了因为我的私人感情,更因为我想为这些——愿意凭自己本事吃饭的姑娘,一个机会。”
“我是如此,落英亦是如此。”
“她在江南已经闯出一番天地,我又岂能落后?”
绮绣楼、安乐坊。
是两个女子的出逃,也是成百上千个女子的出逃。
逃离命运,也证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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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飞速流逝,两个时辰后,安然已经挑出满意的答卷,也筛选出她想要的人。
人数不多,只有**个人,但已经超出安然预期。
“来看看这个……”安然让奉画也跟着学、跟着看:“供不应求时应该限购,不可涨价大卖,她答得不错。”
奉画年纪尚小,不太明白:“为什么呀?”
安然说:"京城世家女子,谁缺那几十两银子?绮绣楼若涨价,她们为了心仪的东西,大都愿意买账,自然能在短时间里大赚一笔。"
“可是,我们不能这么做生意。”
“要想长久地与世家打交道,最应注重的就是信用、稳定。”
“价格是早就定好了的,如果为了短时间利润就涨价,没利润又跌价,这是卖米卖粮的做法,却不是卖精贵绣品的做法。”
“限购,虽赚得少了,可一来能稳定市场,二来能树立绮绣楼的信用,三来,世家女若为了绮绣楼一点绣品便争相竞价、破坏和气,到时候相看两厌,谁还愿意与讨厌的人买同一个地方出来的绣品?看着不糟心?”
奉画恍然大悟。
安然把这些答案收起来,交给奉画:“按照上面写的名字,挑出这九个人,送到许掌柜那里去。”
“除去秋棠和许掌柜那边的,剩下的绣娘便开始教她们技法吧。从明日起,我会亲自去,也让我请的几个老师过来吧。”
凭自己本事立足的姑娘们,希望你们不用屈从于任何权威,自足于世。[垂耳兔头][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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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女子能做得比男子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