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昭宁离开后的第五天,江淮鱼收到了一个来自亚马逊的包裹。
清晨的阳光刚漫过花店的木质窗台,带着露水的清润,落在一排排插着雏菊与洋桔梗的玻璃花瓶上——白色雏菊垂着嫩黄的花芯,浅紫洋桔梗翘着花瓣尖,连瓶壁上的水珠都映着光。江淮鱼蹲在操作台边给新到的向日葵剪根,浅灰色围裙沾了些水渍,却半点不影响动作。剪刀贴着花茎底部斜斜落下,“咔嚓”一声,剪掉发蔫发黑的老根,再把修剪整齐的花茎放进盛着清水的白瓷盆里泡着,指尖偶尔碰到花瓣,会轻轻蹭掉上面的浮尘。
动作熟稔得像重复了千百遍,可眼底总藏着一丝散不去的空落。以前这些活,季昭宁总爱抢着帮她做,他穿白衬衫挽着袖口的样子,比窗台的阳光还晃眼,还会故意把开得最盛的向日葵凑到她鼻尖,花瓣扫过脸颊时,他会笑着说“这花像你,笑起来暖乎乎的,连阳光都愿意多待一会儿”。
门口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能盖过花店角落里小风扇的“嗡嗡”声,还夹杂着快递员清亮的喊声:“请问是江淮鱼女士吗?有您的国际包裹,麻烦来取一下。”
她握着剪刀的手猛地顿了顿,金属剪刀尖轻轻碰在操作台的木板上,发出一声细碎的响。江淮鱼慌忙用围裙擦了擦指尖的水渍,指尖蹭到围裙上晒干的向日葵花粉,留下一点浅黄的印子也顾不上,快步往门口走。推开门时,就见快递员怀里抱着个半人高的米白色纸箱,稳稳抵在胸前,几乎遮住了他大半身子,只能看见露在外面的手臂,正小心地托着纸箱底部。
“麻烦您了。”江淮鱼下意识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纸箱的硬壳,目光扫过表面,瞬间僵在原地。米白色的纸箱上,印着亚马逊标志性的蓝色LOGO,像一小片蓝天贴在纸上,更醒目的是侧面和顶面都贴满的“易碎品”标识,红底白字,一圈圈排开,还画着向上的箭头,生怕运输时被倒置。
指尖碰到纸箱的瞬间,突然有些发颤,连呼吸都慢了半拍——国际包裹、易碎品,还有那隐约能猜到的寄件地,除了去亚马逊雨林做研究的季昭宁,不会有别人。他走的前一天晚上,蹲在花店门口帮她修花盆,还神神秘秘地说“我在亚马逊订了个‘秘密东西’,等我研究忙完寄回来,让你提前看看雨林的样子”,当时她还笑着问是什么,他却只挠挠头,说要留个惊喜,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到了。
“麻烦签个字。”快递员从背包里掏出笔和签收单,递到她面前。
江淮鱼接过笔,指尖还带着没散的颤意,在签收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比平时歪了不少,连“淮”字的三点水都写得有些连在一起。签完字,她费力地把纸箱抱进店里,放在空旷的地板上,刚想找剪刀拆箱,门口就传来夏楠的声音,还伴着小推车“轱辘轱辘”的响:“淮鱼,我来送今天的花材啦,刚从花市挑的,新鲜得很!”
夏楠是常年给她供花的花农,性格大大咧咧,推着小推车走进来,一眼就看见地板上的大纸箱,凑过来扒着纸箱边看热闹,还伸手戳了戳上面的“易碎品”标识:“嚯,这大箱子,还是国际包裹?季博士这是把亚马逊雨林搬回来给你了?”
江淮鱼笑着没说话,找了把美工刀,小心翼翼地沿着纸箱的缝隙划开,生怕不小心划到里面的东西。纸箱里铺着厚厚的白色泡沫,像一层柔软的云裹在里面,轻轻掀开泡沫,就露出几株用湿润苔藓紧紧包裹的植物,叶片是深绿色的,边缘泛着淡淡的荧光,阳光透过花店的玻璃窗落在叶片上,荧光顺着叶脉散开,像撒了层碎钻,轻轻晃一下,碎光就跟着动。
最上面还放着个小小的木盒,木质是浅棕色的,表面刻着细细的藤蔓纹路,一看就是手工打磨的,边角圆润,没有一点毛刺。江淮鱼屏住呼吸,轻轻打开木盒,里面铺着一层浅灰色的绒布,绒布上放着枚用雨林藤蔓编织的戒指,藤蔓绕成圈,大小刚好能套进她的无名指,还缠着几朵干制的蓝色小花,花瓣小小的,像星星落在藤蔓上,又像把一片迷你星空嵌在了里面。
“我的天!这是……会发光的兰花吧?”夏楠凑得更近了,手指着那几株裹着苔藓的植物,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都拔高了些,“就是以前在网上看到的,晚上会发光的那种雨林兰花?季博士也太会了吧!”
“嗯,应该是。”江淮鱼的指尖轻轻拂过藤蔓戒指,绒布的柔软蹭到指尖,藤蔓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不是花店鲜花的浓烈,是雨林里潮湿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香,心里暖得发胀,“他走之前说,要让我提前看看雨林的样子,原来就是这个。”
她拿起木盒,轻轻晃了晃,发现木盒底下还压着张纸条,抽出来一看,是季昭宁的字迹,笔锋清隽,和他平时写研究笔记的字一样,带着点规整的认真,上面写着:“兰花要放在阴凉处,晚上会发光,像你眼睛里的星星,亮闪闪的。等我回来,给你戴真正的戒指,比这个好看一百倍。”
最后一句话下面,还画了个小小的蝴蝶,翅膀上用墨点了几点,像撒了磷粉似的,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纸上飞起来。江淮鱼把纸条捂在胸口,脸颊烫得能煎鸡蛋,连耳朵尖都泛着红,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怎么压都压不住,眼里的空落,好像被这枚戒指、这张纸条,填满了大半。
“你看你,笑得多甜啊。”夏楠在旁边打趣她,“季博士这是把你放在心尖上疼呢,连出差都不忘给你寄惊喜。”
江淮鱼没反驳,只是小心翼翼地把藤蔓戒指放回木盒,又把兰花重新用苔藓裹好,打算晚上挪到卧室里。那天晚上,花店打烊后,她把兰花放在卧室的窗台上,还特意找了个浅青色的瓷盆,装了些从郊外挖的腐殖土,轻轻把兰花栽进去,浇了点温水。
夜幕慢慢降下来,窗外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兰花的叶片上。没过多久,叶片果然发出幽幽的绿光,不像路灯那么亮,却很柔和,像串挂在枝头的小灯笼,一盏盏缀在叶片上,刚好照亮了她放在旁边的木盒,木盒里的藤蔓戒指,也沾了点绿光,显得更温柔了。
家里的小猫青柚蹲在窗台上,尾巴卷成个圈,好奇地用爪子扒拉着兰花的叶片,指尖刚碰到叶片,就被江淮鱼轻轻拍开:“别碰,这是季先生特意给我带的,碰坏了他该心疼了。”
青柚委屈地“喵”了一声,耳朵耷拉下来,慢悠悠地跳下床,蜷在她的脚边打盹,尾巴却轻轻勾着她的脚踝,像条小绳子,把她和自己系在一起,像是在陪她一起等季昭宁回来。
日子在等待中慢慢流淌,花店的花换了一茬又一茬,雏菊谢了,向日葵也开了又败,只有窗台上的发光兰花,越来越精神,叶片长得更绿了,晚上的光也更亮了些。江淮鱼每天早上给兰花浇水时,都会对着叶片说几句话,像是在跟老朋友聊天:“今天花店来了位老先生,买了束粉色的康乃馨,说要送给老伴儿,还说他们结婚五十年了,老伴儿就喜欢康乃馨,多浪漫啊。”“青柚今天偷喝了我泡的蜂蜜水,还把杯子碰倒了,洒了一地,你回来可要好好教训它,不然它总这么调皮。”
她知道兰花听不懂,却像是在跟季昭宁对话,每说一句,心里就会踏实些,好像这些话能顺着风,飘到亚马逊雨林,传到他耳朵里。偶尔晚上视频,她还会把手机对着兰花,让他看:“你寄的兰花长得可好了,晚上发光的时候,青柚总蹲在旁边看,都不闹着跟我抢被子了。”季昭宁在视频那头笑着,脸上沾着点泥土,眼里却亮得很,说“等我回去,咱们一起给它换个大花盆”。
第十天的时候,季昭宁的视频电话突然中断了。
当时是下午三点多,花店没什么客人,江淮鱼坐在柜台后,把手机架在花瓶上,刚好能看见视频里的季昭宁。他正站在一条溪流边,脚下踩着浅滩,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沾着泥水的小腿,身后是巨大的王莲,叶片大得能坐下一个人,碧绿色的叶片托着淡淡的粉色花苞,像一个个小酒杯。
他手里拿着个笔记本,笑着跟她说:“我今天找到了拟态蛾的栖息地,就在前面的橡树上,明天就能采集到最新的标本,说不定还能找到幼虫。”说着,他还晃了晃手里的小网,“等我回去,给你带几只翅膀好看的蝴蝶标本,还捉只颜色最鲜艳的甲虫给青柚当‘伴手礼’,它肯定喜欢。”
“别欺负虫子,人家好好的在雨林里,你别随便捉。”江淮鱼笑着嗔怪他,指尖轻轻碰了碰手机屏幕上他的脸,刚想顺着话往下说“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屏幕就突然黑了下去,原本清晰的画面变成了一片漆黑,紧接着就弹出“连接失败,请检查网络”的提示,连他最后一句话的尾音都没听清。
她心里一紧,赶紧重新拨打视频电话,屏幕上“正在连接”的字样闪了半天,最后还是弹出“无人接听”;她又换成语音电话,还是一样的结果。江淮鱼不死心,发了好几条消息,从“是不是信号不好”到“你没事吧,看到消息回我一下”,消息发出去,像石沉大海,连个已读的提示都没有。
花店打烊后,她没像平时一样收拾操作台,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怀里抱着手机,眼睛盯着屏幕,连晚饭都没吃。青柚蹲在她旁边,好像察觉到她的不安,没像平时一样闹着要零食,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她。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卧室窗台上的兰花发出幽幽的绿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细的光带,却照不亮她眼底的不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慌慌的,连呼吸都觉得沉。
她就这么抱着手机等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时候,才靠着沙发眯了一会儿,手里还紧紧攥着手机,生怕错过他的消息,结果没睡多久,就被手机的震动惊醒,赶紧打开看,却只是手机没电的提醒,心里的失落又重了些。
第二天早上,夏楠推着花材来店里时,刚推开门就愣住了——平时这个点,江淮鱼早就把花材摆好了,今天却只见她坐在柜台后,面前的手机屏幕亮着,她盯着屏幕发呆,眼下挂着明显的青黑,像两只小小的青黛色镯子,眼眶红红的,鼻尖也泛着红,整个人蔫蔫的,像株被雨打蔫的向日葵,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怎么了这是?眼睛怎么这么红,还挂着黑眼圈?”夏楠赶紧放下手里的花材,从包里掏出一杯热豆浆,递到她面前,“是不是跟季博士吵架了?还是花店出什么事了?”
“没有,都没有。”江淮鱼摇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砂纸磨过一样,“昨天下午跟他视频,突然断了,我再打过去就没人接,发消息也没回,到现在都联系不上他。”
“嗨,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呢。”夏楠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尽量放轻松,“雨林里信号本来就不好,说不定他走到没信号的地方了,或者忙着采集标本,没顾上看手机。季博士那么靠谱的人,做事又小心,肯定没事的,你别瞎担心。”
话虽如此,江淮鱼心里的不安却像藤蔓一样疯长,缠得她心口发闷。她坐在柜台后,对着手机屏幕发呆,连有客人进来问“有没有玫瑰”都没反应,还是客人喊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赶紧起身招呼,却连拿玫瑰的手都有些发颤。
直到傍晚,夕阳快沉到对面屋顶的时候,手机突然“叮咚”响了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在安静的花店里格外明显。
江淮鱼几乎是瞬间弹起来,抓起手机就看,屏幕上跳出一条消息,发件人是“季昭宁”,只有短短几个字:【信号不好,勿念,我一切安好。】
后面还跟着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季昭宁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树干粗得要好几个人才能抱住,枝叶繁茂,像一把撑开的绿伞。他脸上沾着些泥土,额前的头发也乱了,还挂着一片小小的树叶,嘴角却扬着笑,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手里举着个透明的玻璃罐,罐子里装着只翅膀像枯叶的蛾子——正是他一直研究的拟态蛾,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片落在罐子里的叶子。
江淮鱼看着照片,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水迹。她赶紧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却越擦越多,不是难过,是松了口气,心里那团揪着的不安,像被人轻轻抚平了一样。她手指飞快地回复:【你吓死我了,以后信号不好之前,跟我说一声。注意安全,别总往危险的地方去,等你回来,我给你做你爱吃的蜂蜜面包。】
发送完消息,她抬头看向窗外,夕阳正染红半边天,橘红色的光洒在对面的屋顶上,温暖得像季昭宁的笑容。窗台上的兰花在暮色里闪着柔和的绿光,她起身走到卧室,把木盒里的藤蔓戒指拿出来,攥在手心,戒指带着淡淡的植物清香,顺着指尖传到心里。
原来等待虽然辛苦,像在黑夜里等一盏灯,像在春天里等一朵花,却也藏着甜。就像这从雨林来的兰花,要熬过漫长的运输,穿过千山万水,才能在她的窗前扎根、发光;就像那些没说出口的思念,要跨越海洋和森林,在无数个等待的日子里慢慢沉淀,才能在重逢的时候,酿成最醇厚的酒,一口就甜到心里。
青柚跳上柜台,用头蹭了蹭她的手背,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台小小的发动机。江淮鱼笑着摸了摸它的头,指尖顺着它的毛往下滑,轻声说:“快了,他很快就回来了,到时候就能给你带‘伴手礼’了。”
青柚好像听懂了,“喵”了一声,又蹭了蹭她的手心,然后蜷在柜台上,眼睛盯着窗外的夕阳,尾巴轻轻晃着。
是的,很快就回来了。
她等着他回来,等他风尘仆仆地推开花店的门,带着雨林里潮湿的草木气息,还有淡淡的泥土香,说不定还会沾着几片小小的树叶,像个刚从雨林里跑出来的少年。等他放下背包,坐在靠窗的藤椅上,端着她泡的热茶,絮絮叨叨地讲雨林里的趣事——讲清晨天还没亮,就被不知名的鸟鸣叫醒,那些鸟的叫声比花店的风铃还好听;讲树干上爬着色彩斑斓的蜥蜴,浑身带着绿宝石似的花纹,看见他就飞快地躲进树洞里;讲雨后泥土里冒出的奇怪蘑菇,有的像小伞,有的像星星,还有的一碰就会冒出白色的粉末,他还特意拍了照片,说要回来给她看。
她还等着看他小心翼翼从背包里掏出的标本,有脉络清晰的蕨类叶片,夹在厚厚的标本册里,叶片还是鲜绿的颜色;有翅膀闪着微光的蝴蝶,被装在透明的盒子里,翅膀上的花纹像画上去的一样;还有他研究的拟态蛾,安静地待在玻璃罐里,像一片会动的枯叶。每一件标本,都藏着他走过的路,藏着雨林里的阳光和雨露。
最重要的是,她要把那枚藤蔓戒指给他戴上。那是她前几天在郊外的山坡上找到的老藤,晒了三天太阳,又用砂纸细细打磨了好久,把粗糙的地方磨得圆润,再慢慢绕成圈,虽然没有宝石点缀,没有金属的光泽,却带着阳光的温度和山野的清香。她要拉着他的手,指尖轻轻拂过他手上因为采集标本留下的薄茧,把戒指轻轻套在他的指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没有真正的戒指也没关系,只要是你送的,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渐渐漫过对面的屋顶,把天空染成了温柔的深紫色,连天边的云朵,都变成了淡紫色的棉花糖。花架上的兰花却愈发精神,暖黄的灯光落在花瓣和叶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