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愈发冷了,趁着天还看得见,牙人老沈提了扫帚在院门口扫积雪,院中蹲着个五岁的女娃,叫糖儿,裹了一身厚袄,把她爹扫拢的雪捧去捏雪球。
老沈见她蹦跳过来捧雪,双手通红,半吓半逗地扬起扫帚赶她:“屋里去!”
扫帚刚扬起,身侧一个影子蹭地冒出来,吓得老沈打了个激灵,幸亏南月闪得快,才没让竹签子戳了面孔。
这一下把老沈惊得不小,南月却像没事儿人一样,和老沈打了个照面,便径直去屋里找水喝。
糖儿看见南月去灶房,机灵极了,眼睛滴溜溜转两下,也跟着撒腿跑进去。
灶房里糖儿娘炖煮着东西,咕噜噜响,南月渴极,进来环视一圈,瞧见缸里的水,拿了瓢舀了堆碎冰渣就要喝。
“哎哟!喝不得小公子。”守在灶前的沈娘急忙上来夺了他那一瓢水,“这种天气怎敢喝冰水?当心冻疼了脑袋。”
时璟每月除买菜支老沈一家二十六两银子,宅内杂役伙食一并交给了他们,那缸里的水冻了几天,沈娘万不敢让南月有个好歹。
“沈娘,渴。”南月开口哑极。
沈娘去柜上拿了只海碗来,掀开炉上罐子,雾白的水汽汩汩往上冒,罐里香气弥漫出来,诱得人直流哈喇子。她眯眼吹开面上飘着的香叶,几下就舀了大碗炖得玉白浓郁的猪蹄汤出来,再用小碗给南月盛了,掺了些缸里的冰水进去。
“喝这个。”沈娘拿了勺给南月。灶房里有张简陋的桌,是平日老沈一家三口吃饭的桌,南月抽了条长凳坐下,咕噜咕噜喝了两碗,嗓子这才舒服了,高喊道:“沈娘,有米吗?”
“灶上刚蒸好的,我给你盛。”沈娘回应道,去灶上揭开木盖,舀了一大碗端去桌上。糖儿挨蹭在桌边,露出双眼睛眼巴巴望着,南月瞧沈娘正忙,去柜上另拿了碗并勺来,盛了白花花的大米,淋上油滋滋的浓汤,拌了两碗骨汤泡饭,把糖儿掐抱着坐上桌一起吃。
糖儿喜得屁股挪动来挪动去,一大一小在那张桌上埋头吃起来。
忽然,门口一暗,时璟走了进来,才下值,大氅内还穿着朱红官服,老沈提着灯紧跟着进来,看了此景,声色俱厉地喝斥糖儿:“鬼杀才的,谁教你上的桌!?”
糖儿被吓掉了勺,时璟用眼神示意老沈无妨才作罢。南月捡起那柄勺,让怯住的沈娘换了一只,转头对老沈说道:“老沈,你平白吓糖儿做甚么?是我抱她坐的。”
老沈点头哈腰的应道:“女儿家的,怎么敢和公子们上桌吃饭,坏了规矩。”
南月眉头一皱,觉得没趣,自打离了清水村,走到哪儿都是规矩,明明没人给他立规矩,南月却时时感觉一层看不见的束缚网住他。
时璟察觉他的心思,解下氅递给老沈,在长凳上坐下,看了看灶炉上煨的菜,对老沈和沈娘吩咐道:“再添几盏灯,都坐下一并吃吧。”
老沈惶恐,又要说一些这不合规矩的话,被时璟眼神止住了,他和沈娘对望一眼,便提着灯出去添了几盏灯回来,把这间逼仄的灶房照得亮堂。
沈娘把桌上的碗撤了,把烧好的菜一一端上来,摆满这张四四方方的小桌。
宅子里的人都上了桌,四条长凳,沈娘把糖儿抱在腿上,窗外寒风飘卷,一桌人吃着饭,南月这才觉得憋闷的胸中畅快了许多。
待吃完饭回到正屋,时璟已换了官服,南月背对着他半跪在床沿铺床,时璟忽然问道:“你这几日都去哪儿了?”
南月顿了顿,把被褥抖开,头也不回地朝时璟摆摆手:“你不用管,好好做官就是。”
时璟觉着好笑,慢慢踱回去,从案上随意抽了道折子看,轻飘飘道:“这京城的巷子怕是要被你翻遍了吧,还有哪位大人的家你没去过?”
南月彻底不动了,半响转过身来,一屁股坐在床上,撅着嘴不说话。时璟走回来,用轻淡的语气说着:“御水巷张大人家灶锅里扔□□,望蒲街王大人卧房里铺荨麻,你下一个又要去哪家发一发脾气了?”
“倒说说,他们如何招惹你了?”
南月如何一家一家找过去的,时璟不知道,但凡上折子骂过他的,没一个逃脱南月一番磋磨的。
南月抬头用一副你明知还故问的眼神望着时璟,时璟轻挑了挑眉,南月别开眼,一掀被子躺下了,把被子拉盖上口鼻,蒙在被子里闷闷道:“大人,我先给你暖床了。”言罢,闭上眼,再不睁开。
时璟就这么站在床边看着他,嘴边曼浮着笑,不知过了多久,他吹了床边那盏灯,在暗下大半的帷幔间俯下身,缱绻地往南边额头印了一吻,轻轻道:“好睡。”然后转身回书案前,拿开灯罩子挑暗了烛芯,就着那盏烛光,坐在灯下继续翻看起折子。
日子一天天翻过去,正德帝出关的日子倏忽便到了,称怪的是,皇帝虽已出关,却仍不上朝,不见百官,众臣不得其解,直到皇帝独召时璟的消息传开,众人这才知道,时璟奢办寿辰是办到正德帝心里去了。
不是不面臣,而是在等十日后那场空无前例的大宴。毕竟又是六十大寿,又是化劫出关,天子威容才更该千呼万唤、藏山匿水。
静玄等在太极殿外,方圆几里之内银装素裹,极目远望过来,只能看见渺小如蝼蚁的黑点稀疏地分布在狭长的宫道上,那是内宫的小侍们在清扫宫道积雪。
直到太极殿大门打开,站得腿麻的静玄才在雪地里跺跺脚,掸了掸拂尘上的雪,望着那方远远一人在微茫茫的雪中走来。
时璟的面容逐渐清晰,隔着几十步的距离,静玄便迎出去,两人寒暄一番,静玄送他出了太极殿,守在内宫门外随侍的小厮才上来撑开油布雪伞遮庇在他们头上。
静玄接过伞,给了小厮一个退下的眼神,恭敬又不失亲近的撑在二人之间,一展手,对时璟道:“这雪一时不肯停了,时大人若不嫌弃,不如让我送你至宫门口。”
“有劳司长,时某之幸。”时璟含笑应之,与他一同朝宫外步去。
话间,静玄有意拉拢时璟,身后小厮离得远,二人走在长长的甬道上,他借着不少恭维的话试探时璟态度,时璟却滴水不漏,句句让他浪打空城。
离宫门越来越近,碎雪中,时璟府上的马车已经等在宫门口,静玄情知再不开口便没机会了,于是停下脚步,望向时璟。
时璟亦停下,询望过来,静玄装模作样地四下看了看,突然凑近了些,压着声道:“怀瑜贤侄,早在几年前,我便觉得与你一见如故,当下与你再共侍一君,亦是欣喜有加,实在不忍你蒙受不白之冤,有些事不得不提醒你一二。”
时璟一顿:“还望司长指点一二。”
静玄压声:“圣上确实有意大办此次寿宴,但……贤侄也可收敛些,不仅是朝堂,民间也有了不实流言,贤侄不妨留意些。”
时璟恰到好处地一悟,拱手作揖道:“多谢司长指点,改日必登门道谢。”
静玄一笑,这才直回身,洪声道:“那我便送到此处,时大人慢走。”然后将手中的雪伞递给时璟。
时璟还了礼,静玄满面春风地站在原地看着时璟走出了宫门。身后的小厮另撑了把伞上来,霎那间,静玄方才的笑意消失地干干净净,反而阴鸷地盯着什么地方,微侧首,阴狠道:“民间缉妖司吞墨灾银、曲奉圣意的流言査出眉目了没有?”
那小厮:“回大人,还……还没有。”
“加派人手,继续给我查!”静玄怒目道,“实在不行,去司里挑几只合手的妖奴一并去查。”
海水不可斗量,时璟贪墨银子的本领都令他咋舌,二百多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一月便见了底,这办宴的银他一个子儿也没碰,坊间却皆传是他缉妖司为贪墨纹银,欺瞒蛊惑圣上大办寿宴,才致灾民无粮度日。
“好一泼脏水啊。”静玄阴恻恻地盯着一处,一字一磨地自语着,“好棋,好棋,别落在我手里!”
那小厮连连应了,见他似是望着时璟的方向,斗胆一问:“大人,难道不是这位做的吗?”
静玄一静,缓缓侧首看过来,那小厮立刻觉得脊柱发寒,把头低下,只听静玄阴骂道:“蠢货,连你都觉得应该是他做的,他会那么蠢吗?”
小厮恍然大悟,半惶恐半谄媚地点着头:“大人英明,是小的蠢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