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宫门口,碎雪压得马车好孤伶冷清,时璟不知多少次走在这条宫道上,看着京城年复一年的冬雪愈发严寒刺骨,白雪铺天袭地,掩盖一切。他的心也愈发冷寂,形同这场大雪缥缈没有边际。
可大雪中有什么打破了他心里的冷寂。
时璟手执雪伞,在茫茫的雪中越走越慢,直到驻足,望着前方。
南月掀开车帘,跳下马车,伸手去拂一拂马鬃上的雪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忽然一顿,转过身来,在飘荡的雪帘中对上时璟的目光。
一瞬间,南月悦上眉梢,清亮如水的眸子弯弯一双,展手笑着唤着朝时璟飞跑过来。
“大人。”宫门口人影稀少,雪伞掉在雪地里,被风卷落在他们身后,南月撞进时璟的怀里,不住地踮起脚尖,昂首望着时璟,激越道:“今儿的雪真美!”
时璟破开笑颜,右手进南月氅内虚扶着腰,左手后反去握他锁在后颈的手。后面老沈拖出踏凳来,将上前不上前地低头看着雪地,又若有其事地伸手扫一扫马背上的雪。
“嗯,是美。”时璟低头笑着,“难怪手都冻成这样了。”
后头老沈一听,觉得冤屈,想上前为自己辩白,耐不得没有插嘴的机会。时璟将南月的手抽下,十指早已冻得通红了,南月只是直勾勾望着时璟,无奈又无辜地摆着头,说:“这怨不得我,回去你就知道了。”他把双手抽回来拢在嘴边呵气,轻声念着:“捂一捂就不红了。”
老沈已去车里拿汤婆子了,时璟牵了南月的手,南月自然而然钻进他袖袍里捂着,同他往马车去。
递了汤婆子,待两人上了马车,老沈把踏凳提溜起来挂在横木上,一屁股坐上马车板,听见里面絮絮说着闲话,便吆喝一声:“大人公子坐稳,小的摧马,走喽”一挥鞭,马鬃上的雪弹起来,那马儿前蹄哒哒踏地两下,便拉着马车,碾着雪沙沙地往西南边去。
不多时,将到了院宅那条巷子,老沈鞭着马要往左拐,刚一掉头,却发现巷子口另停了一具马车。
“吁。”老沈一勒马,车厢陡然腾了腾,里面传来时璟的声音:“怎么了?”
老沈定睛瞧了瞧那马车,确停在巷口,往里只自家院宅了,于是回头朝车里道:“大人,好像有人找。”
车里默了默,似是想不到会是谁来找,就在时璟将要出来时,前头马车小厮亦歪头朝里报了声,却是那马车里的人立时便下来了。
“晚辈拜见时大人。”
马车内,南月和时璟的动作同时一顿,南月脸登时就垮下去了。
是萧世易。
时璟略想了想,对南月道:“你先在车内暖着,我下去看看。”言罢,掀帘下去了。
南月蹭地冒起一股无名火,置气地把汤婆子磕在褥子上,抱臂坐在车内。不时,便听见车外,萧世易与时璟寒暄的声音,好不熟稔。
两人在外面说了好一会儿,南月越听越憋闷,直到听见马夫挥鞭催马的声音,萧世易走了。不一会儿,时璟掀起帘,递手过来,说:“老沈赶车去喂马,我们先回去。”
南月见他全然不觉有异的样子,忽然生起一种莫名的酸涩,却又想不明白为何胸口闷得这么难受,默了默,慢慢牵上时璟的手,下了马车。
将进巷子时,南月这才展眼看了看那架远去的马车。
他厌极了这个萧世易,翰林院里打头冷落低看他的时璟同僚里,南月独独讨厌他。
不仅是因为他目下无尘,说话装腔作势。
还有点别的,南月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
“他……为什么老缠着你。”南月嘴边几度徘徊,终于问道。他想得艰涩,如今似乎终于问对了,以至于这声诘问让人听起来,他倒像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老缠着时璟。
南月隐隐约约明白了,他讨厌萧世易,因为他总是缠着时璟!翰林院也好、国子监也好,这个萧世易时时伴在时璟身边,眼下还找到家宅来了!
时璟还夹着一卷萧世易送来的书画,听了此话,突然一顿,转头过来看着他,半响,他想了想,道:“我与他只是些同僚间的客套,你不必多想。”
南月觉得这话怪怪的,隔了好一会儿,也不知信了没有,闷闷地点点头,然后跟时璟回家。
甫一跨进院门,时璟便知南月说的“你回去就知道了”是什么。
几丈见方的小院里满是雪人,大小不一,这儿扎堆一块,那儿扎堆一块。挤挤攘攘,颇有种热闹喧嚣的味道。
听见动静,糖儿吸溜着鼻涕从雪人堆里出来,两只冻得红肿的手合掌一拍,扭头脆生生朝里喊:“娘,南月他们回来了。”
少顷,屋里添蜡亮堂了更多,沈娘添完灯,往裙上擦着手出来,瞪了糖儿一眼,“下次再敢乱叫,打嘴。”换了副面容,又对时璟他们道:“饭已备好了,大人公子且先用饭。”
糖儿知道她娘才舍不得打她,这话是说给时璟听的,仍笑嘻嘻地蹲回去玩雪。
二人褪了氅,沈娘夹了焖在热水里的焐手巾给他们净手,候在桌旁伺候两人吃饭。
上次灶房一桌吃饭后,与沈家三口熟稔活络了许多,只是沈娘一家来正厅吃饭觉着拘谨,况且,老沈日日接时璟下值,再送驱马去喂草料,回来得晚,娘俩儿要等他回来,便不再与他们一起吃饭。
饭后,老沈回来了,在院中,南月正提灯照着一个个雪人跟时璟讲,哪些是糖儿堆的,哪些是他堆的,堆的又是谁。
他们兴致勃勃地讲着,老沈一家也去灶房吃饭,片刻功夫,几口就扒完了。
趁着闲暇,时璟单叫了老沈进去说了会儿话。老沈心有嘁嘁地走出来,把门槛打瞌睡的糖儿抱起来回了屋。
沈娘接过糖儿去擦脸,老沈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小罐东西来,交待沈娘给糖儿抹一抹手。
沈娘打开一看,眼睛一亮,是罐旱獭子炼的油。
“从哪儿来的这东西。”
“刚刚喂马,在东街买的,不擦一擦,手要生疮了。”
沈娘心头一软,絮絮叨叨地说这年月这些小物什贵的话,抱着糖儿擦手却不吝啬地抹匀整双手。老沈坐在一旁,等她把糖儿摇哄睡了,才跟她讲,方才时璟叫他进去,原是为了添灯一事,说日后不必特意等他或南月回来再添灯,天暗了,该用多少灯,便用多少灯,不必省着。
沈娘听了,眼泪唰一下便淌下来了。寻常百姓家,谁经得住油灯整夜整夜的烧,他们一家本就得幸在这种地段这种宅子住着,遇上的是两个不欺奴的主,就是祖上烧了高香。寄人篱下,沈娘本是怵这个大人的,没想到他竟连这种小事都挂记上,便拉着老沈说,他们真真是遇到贵人了。
老沈亦是感激涕零,揽她在怀里安慰许久才睡下。
这夜,老沈一家如何触了衷肠且不说,南月满腹心思地睡下,却是做了个梦。
梦里,他满心欢喜堆了遍地的雪人,时璟踩着雪沙沙地向他走来,南月欢天喜地,拉着他,挨个挨个数过去,村长、小豆子、夭九、卫海、何牧四……
越往里去,南月心越鼓胀,他紧绷着一口气,拉着时璟向最里面的雪人去。
然而,时璟却突然停下了。南月转头,只见他冷冷地撇开自己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南月慌乱又难过地去追他,问:“时璟,你去哪儿?”
时璟没有回答,也没有转头,只是离他越来越远。
南月陡然停下脚步,看清了那一头,萧世易赫然站在那儿,朝自己歪头一笑,然后牵着时璟的手一同离开。
嗒,南月不可置信地望着时璟就这样和萧世易消失在了茫茫雪地里,眼泪蓦地掉落。他丧魂落魄地转身,只看见他与时璟手牵手的雪人正在一点一点融化。
半夜,南月蓦地睁眼,汗水从额角滑下,他捂上心口,那种丧魂落破难捱的感觉还在,折磨得南月想流泪。
他知晓,他是做噩梦了。
因为,时璟的手正紧紧被他攥着。
南月翻身,看了看时璟,他平复许久才安下心来,暗自想到,不能再拖了。
于是,第二天,南月早早没了身影,混迹去了闹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