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门值守的京兵看见一群人气势汹汹朝大门疾步而来,惊了一瞬后,当即左手扶正腰刀,右手一抽,泛着寒光的白刃直逼向他们,厉喝:“站住!集英大殿,何人擅闯?!”
空旷的大殿前积满了厚雪,那阵靴底碾过白雪的沙沙声倏忽便近了,正午门的檐瓦荫住了白雪反射的光,这才看清了,来的竟是帮穿着玉色襕衫的儒生!
白刃相逼,丝毫不惧不避,为首那人反而厉喝回来:“放肆!我等督察院御史,纠劾百司,直谏圣听,何人敢拦!”
明明手无寸铁,这中气十足的一吼硬是把拿刀的守兵慑住,握着刀柄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岂知,为首的人半句废话也无,径直便越过他,带人朝大殿去。
突然间,为首的人看见什么,带着身后的人陡然停下,却听他洪声喊道:“严大人。”
严伯承听见这声高喊一阵头疼,眉头立竖,就这么看着萧世易直奔他而来。
“严大人,下官敢问,今日陛下是如何回臣的折子的?”萧世易朝他和一旁的时璟稍一行礼,截口问道。
严伯承少有这般难看的脸色,冷冷扫过他,以及他身后那一帮人,沉声斥道:“你的奏折议定后自有值员送去都察院,带着这帮人擅闯正午门,萧世易,你这是何意?”
好歹是内阁首辅,这等官威放下来,萧世易竟是连眼睛都未眨一下,反针锋相对道:“我等奉皇命督察百官,有面奏皇上之特权,倒是敢问严大人,我们督察院上的奏折,是皇上与内阁议,还是你严首辅议!?”
“大胆!”严伯承怒目,“萧世易,你这是何意?!”
“严大人以为是什么意思?”萧世易嗔笑道,“难道是怕我参你一道结党擅专、欺上瞒下之罪吗?若不是,严大人又何必动怒。”
“你!”严伯承好似遇到什么市井无赖,只言片语就把这样一顶塌天大罪的帽子扣下来。
同时翰林出生,连严伯承也最烦这帮去了都察院的言官,尤其是眼前这个新科进士,竟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萧世易却是一幅愈战愈勇的姿态,视严伯承为眼中钉肉中刺一般,逼问道:“都察院上的折子为何石沉大海,皇上到底有没有看过那些折子,严大人今日若不给我等一个交待,我等便跪在集英殿前,跪到面见皇上,直谏忠言。”
言罢,一撩袍,扑通跪在集英殿前的雪地里,身后一帮人更是群情激愤,各人拿着道折子,撩袍跪地,大有一幅跪死在这雪地里的架势。
严伯承望着,只觉一阵身心俱疲,朝事犹且一塌糊涂,这帮言官却只晓得添堵。他两眼发直地望着前方,听见时璟突然朝他笑了笑,道:“师兄若是放心得过,不如让我来处理这件事。”
严伯承愣了愣,聚睛望向他,道:“师弟,你可想好了,他们可不是好对付的。”
时璟笑而不语,眼里看不出情绪地望向雪地里那群翰林儒生,尤其是那个萧世易。
严伯承看到的是一群令人头疼的麻烦,他看见是,却是一把煽动人心的好刀。
不过两日,时璟大办寿辰拨银的折子,严伯承顶着压力还是给批了,为此,内阁吵得不可开交,众人拿他开刀,筹银赈灾的事儿一个个撂了挑子,那些个门生故吏跑去严府讨要说法,一开始还礼敬有加地递拜帖,严伯承只一一拒了,却不曾想激怒这帮人,他们竟直接聚在严府八字影壁前齐声大骂起来,声音洪亮整齐,隔街犹闻。严伯承周旋于布粥救民之事,在府内听见声音,一气之下昏厥过去,大病不起,关在府内养病起来。
如此,都还要幸得时璟那日不知怎的跟那些都察院的言官说的,萧世易这时候竟不来严伯承府上费唾沫,否则,严伯承只怕昏过去,也要被骂醒过来。
严伯承一倒,朝事愈乱成一锅粥了,东南催兵的折子连驿急递,静玄压死了消息,正德帝犹自闭关,是于元和二十五年十一月七日,蓟州裕王广发檄文,领兵南下,镇压暴民,以安社稷,纡君父之忧。
他乱任他乱,时璟八风不动,每日四野昏昏,晨鸡未啼之时便去上朝,早上监查着寿宴的进展,下午去翰林院当值,朝内朝外吵得多乱,好似与他毫无瓜葛。
却说南月这边,每日除了抱着个汤婆子挤在马车内送时璟上朝下值外,也是清闲得当,不料,这两日也遇到了烦心事儿。
他撞见了个古怪的人,恨得他牙痒痒。
“你凭什么这么说时璟!”南月一双眸子圆睁,双手撑着小案,两腿盘着,身子够出半边,抿唇紧盯着对面的人。
屋里炭火足,南月此时愠怒起来,两颊扑红,瞧着更没什么威慑,倒像只张牙舞爪的狸猫。对面的人往后仰着颈,阖着眼,像是睡着了,胡髭有些微白,慢慢睁开眼,回盯向南月。
直到他回正头,才看清,这不是张中原人的脸。
眉眼深邃,鼻梁尖挺,目光扫下来,有种说不出的深情。虽是上了年纪,仍有一股浑然的贵胄英气,只是此时,垂落眼眸,望着面前的棋局,开口莫名透着几分深唷,他问:“你急什么,我且问你,谁教你下的棋?”
南月仍是愠怒,一屁股坐回去,抱起手来,冷笑道:“谁教你骂的人?”
“他是个臭棋篓子,你是个半吊子。”对面的人深思中笑了笑,好像在自言自语,转头又若无其事,从棋盘里拣了两颗黑棋放回自己的棋篓里,道:“好了,再让你两颗子就是,再来。”
南月对他这副态度煞是不满,冷峻着脸,蓦地撑地起来,道:“我不下了,你自己玩儿吧。”
“欸,你这鬼娃儿,好大脾气。”那人忙拉住他,从案下拿出几张纸来,“你们自己人骂的,冲我发什么脾气?”
他递过那几张纸,示意南月自己看,南月觑着他,接过看了。
如何看得懂。
尽是些没识过的字。
南月眉头一竖,直想发作。对面的老头瞥一眼,扑哧笑了,大喇喇道:“他们汉人就喜欢这样,写些晦涩不爽利的话,我只随口说给你听听,媚上欺下之天理难容,暴敛殃民之不诛不快,不就是骂你那个时璟奸佞小人,咒他早死吗?”他掸一掸衣摆,好不幸灾乐祸,反诘问南月:“你迁怒我做个什么?”
“闭嘴,你个老王八!”南月眉毛腾地抬起,陡然喝住他,却心知他没说错,堵的自己气喘几下,把那几张纸掷到案上,待稍平息两下,问:“他们为什么骂时璟?!”
老头竟也不生气,高深莫测地盯紧南月,半响,才啧了一声,说:“为什么骂时璟?你倒是去问问他干了什么,这帮人才咬死他不放。”
南月蓦地语塞。时璟做了什么?他把赈灾的银子抢过去,白花花四处流出去。南月明明晓得,私心觉得时璟一定有他的道理,如今和老头对簿公堂,他憋半天,也只能道:“他……有苦衷。”
老头嘁了一声,似有所指又似不当事儿,讥道:“汉人都有苦衷,只要沾了点圣贤书,永远都有不能说的苦衷。”
南月愣了愣,从他话里听出点别的意味。他听说,老头原是楼兰王子,在京城当质子,一当就是二十多年,虽然嘴上不耻读书人,偏爱来翰林院这隅小屋独坐。
南月率性跳脱,不受院中清高的儒生待见,郁闷之下误闯此地,与老头结缘。尽管老头时常捉弄惹恼他,南月却觉较贴其他人的冷屁股,与他相处自在逍遥得多,趁时璟当值便常来找他聊以消遣。
可老头这话说得显然有怨怼,南月忽然无话可说,一时间两人各自缄默,唯剩铜盆里烧红的银炭发出噼啪的声响。
南月咬了咬嘴唇,犹豫再三,道:“……他们汉人也不是都这样——不对!”
猛地,南月打了一个激灵,咬到了舌头,他腾地抬眼望着老头,含糊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汉人?”
见他疼得小脸皱成一团,老头乐了乐,犀利道:“怎么?你人皮披久了,还真当自己是个人?”
被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盯着,南月脸上浮现出被看穿的窘迫与慌乱。
“你……你怎么知道的?”南月磕巴两下,突然觉得面前的老头不简单。他妖的身份连村长都没有察觉到。
老头却道:“你若是汉人,怎会不知道景佑二十五年甲申那场科举?你若是人,那时璟为何违誓归来,入朝欲拿缉妖司开刀?”
南月心惊不已,虽不知景佑二十五年科考有何不同寻常,却听他一语道破时璟意图而感到惊疑。
时璟入朝确实不为贡天令,而是缉妖司。这点除了那晚时璟与他说过,绝无其他人知道。
“你知道在时璟前面,有多少人想动过缉妖司吗?”老头缓缓凑近南月,“你不知道甲申科考,难道不知道夏彦知吗?夏彦知都动不了,时璟乳臭未干的小子能动得了?”
“缉妖司难道不该废吗?”南月不解,锁紧眉头,为何连时璟的老师也不行?
老头忽地一笑:“所以我说你不是人。”
“历朝历代,乡绅吏民大不过王侯将相,王侯将相大不过天子一言,可有一样,连天子一言也大不过。”他缓声道,“那就是祖宗成法。”
“缉妖司敢只手遮天,绝非仅凭圣心所向。它可以不显达,却绝不可废,这,就是祖宗成法!”
南月与他对望,面容渐渐凝肃。久久地,他站起来,扫过案上那叠笺纸,一如老头,言词笃定——“时璟不会败!”
言罢,转身离开这间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