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这场大雪盖住了岑寂无边的夜色,时璟与南月下榻的地方是永安坊内街一宅府,离翰林院不过两坊之隔。
这宅子是时璟在京城买的下榻之所,住了几年,去岁托牙人卖了回锦官城,如今再回来,这宅子竟是一年都没相中买家,那牙人见这宅子地段好,又较一般官宦人家的府邸多几分寻常烟火气,自觉旧时王谢堂前燕,腆着脸自己住下了。
半夜来敲门,牙人提着灯来看,发觉是时璟时,吓得抖掉了灯笼,时璟觑一眼院里在门口探头张望的妇人,心下便了然。牙人瞒主自取的事不鲜,只是时璟没说什么,带着困得迷瞪的南月进了院,吩咐牙人把房收拾出来。
那牙人被这样逮了个正着,一张老脸飞红,幸得天黑看不见,忙拾了灯笼,喊了自家婆姨一起去正屋收拾起来。
说是自取,但一个平头百姓如何真敢住正屋,不过捡一间傍柴房的偏屋,带一家三口住着,屋内还有一小童,此时已酣睡。
时璟不追究,一是不在意,二是离京时,府里伺候的长随书童,一并遣散了个干净,此时也来不及再找人。那牙人看着也是个精明的,留下来吩咐正合适。
两人收拾得飞快,那牙人见时璟还带了一人回来,殷勤去厨房,把灶添燃,煨了热水给他们梳洗,刚提着壶进来,里头南月却是一沾着床头也不回地去寻了周公。
时璟看牙人提着水呆站在那儿,也只是坐在床沿,见怪不怪地朝他扬了下头,示意他下去。
牙人忙把铜壶放下,轻手轻脚地退出去,把门带上了。
时璟替南月卸了鞋袜,抖了被子出来替他盖好,又掖了掖,只这片刻的功夫,院外牙人一家那屋也吹了灯,整座宅子便没了声响。
时璟慢慢取了盏灯,走去幽静的书房,在靠墙的黄花梨木柜里拿出一个藤箱,放在书案上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件朱红色的官服,正中绣着一块孔雀补子。
掀起这件正三品朱红圆领官袍一角,下面还放了一块不起眼的令牌,上面既无图案也无字,时璟取了这块令牌,擎灯去寻了把匕首回来,割破手指,挤了几滴血在上面。
鲜红的血滴在令牌上,却如滴在了水中,血丝像游鱼般游走奔散,平平无奇的令牌立刻浮现出鱼鳞图案,正中赫然一个血红“璟”字。
黑底红字,璟字令!
非大周皇室血不能显令,时璟面容寡淡,立在那盏枯黄的灯光里,窗外黑夜浓稠得仿佛把这座府宅黏囚住。时璟稍一动作,将令牌掷出窗外,那块黑色忽一闪动,形同鬼魅般凭空翻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时璟淡声命道:“北荒鄙地皈依,法号道空,杀无赦!”
一双双眼睛低下去,万声如同一声:“是!”
下一刻,黑影消失,推窗外雪积了厚厚一层,白茫茫一片,万籁俱寂中,酣睡的南月翻了个身,半张小脸印上了印子……
这日的朝事不可谓不蜩螗,严伯承在金陵待到把洪府阖府抄尽才归来,进京也看到了城郊景象,心中壅滞着一股郁气,此刻上朝,抬首见龙椅依旧空悬,更添了一簇火气。
以往,本该为皇上照常打一番维护的,此时站出来,面朝百官,严伯承只道:“圣上闭关,便一如往常,各官有事起奏,共议之后内阁商夺,若没有,便请安退朝。”
怎么会没有。只待他一启话,列步出来的一个接一个。首当其冲,就是东南乱变之事。
“臣吏部左侍郎有奏。自九月底东南民蹿逃税之事就颟顸至今,如今刁蛮愚民为了不纳妖税,各处滋事衅官,更有甚者火烧府衙,捉打官员,东南四府请辞的折子已经堆积如山了,臣请兵部立刻派兵镇压刁民,以安人心,否则国策不稳。”
严伯承听了,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时璟。贡天令演变下来是意料之中,但这事儿这样乱起来肯定有裕王作梗,只是时璟起先还管着,现在突然撒手,也放任起来,他也不明其意。
金陵因这事,两人本就生了莫大的嫌隙,严伯承此时也拿不准该如何应承,只能看向了对面的静玄——兵部主事兼缉妖司司长,位极人臣不过如此。
静玄插抱着拂尘,百官皆着朝服,唯他一袭道袍。此时感受到严伯承看向他,方不急不慢地侧身,却是看也不看那吏部左侍郎,直言道:“五城兵马司拱卫京城协调不得,眼下逢年关,各地卫所正是防难民涌入城郭的时候,去岁联合工部,兵部就差了一批妖奴遣去宁安府修河堤。兵部虽有调兵权,也要体谅各方难处,现下却无可支应的兵马。”
又是打马虎眼的说辞,严伯承心里真是对他起了好一番腻味,却耐他不得,改问众人有何见解,众人半响也拿不出什么应对之策,严伯承便顺势道:“这事容内阁再议,东南四府官员请辞的折子先留中不发,吏部今日拟一批可应缺的名册出来备着。议下一件事罢。”
那吏部左侍郎只得退回去,接下来,不等严伯承再说,立刻有人站出来,言道:“臣都指挥使有奏,今岁天大寒,京畿好几个县秋季遭了蝗灾,颗粒无收,如今几个县受了灾的百姓成片涌入皇城,我们指挥使司已经在各处城门巡防了半月之久,朝廷再不拿出些手段,恐不日就闹出暴动了。”
这事儿严伯承就是一直念着的,好在巧就巧在这里。灾年欠收,对付饥民,无非拨粮赈灾,设粥棚抚民,建义所安定人心,这法子历朝历代都用,干系却全系在一个字上——钱。
国库还有多少盈余,严伯承跟在夏彦知身边那些年就长了心眼,这次的蝗灾是赶上了东南四府乱变,一下少了四省的税银,可谓元气大伤,国库定然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赈灾。
恰好,他又在回京前抄了洪府。
上朝之前,他就想好了这笔钱用在哪些刀口上,这时倒也从容。他稍清了清嗓,正备开口,却是一直沉默的时璟先站了出来,拱手道:“臣礼部左侍郎兼翰林主事有奏,下月十七是陛下寿辰,礼部已筹备多时,前日拟了单子,各种采办合算下来还差一百七十万两,户部已验对清了,正差内阁批条子拨银,礼部才好继续办事。”
严伯承一下哑在了那儿,难以置信地望着时璟。
他如何能想得到时璟会在这时跳出来阻他。
洪府抄家统共也才抄出二百万两,拿去办了寿辰,三十万两赈个鬼的灾。
别说是他,时璟此言一出,朝堂众人立时哄语起来,几个威望颇重的老臣纷纷皱眉,盯看向时璟。好些个性子直率的官员起来,直接怼问起来:“城外饿殍遍地,时大人却在念着大办寿宴,如此急着邀功,不是令城外百姓心寒吗?!”
此般言论立即水入沸油般四溅开来,众人或私语或怒目而视。
时璟置若罔闻视若无睹。严伯承难在那儿,此时维护也不是,斥责也不是。
只有静玄瞧准了时璟,适时高声驳道:“普天之下,岂有喂饱儿子,饿死父亲的道理?时大人挂职礼部,办宴乃忠君侍主、臣子本分,何来不仁不义之举?”
他既这样说了,背后那派沉默的党羽当然洪声和清流派吵起来。两拨人在大堂上吵得不可开交,恨不得彼此指天唾骂,一个早朝竟就这般乱哄哄吵了过去。
罢朝,严伯承已是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疾步追上前面的时璟,焦急问他:“怀瑜,你糊涂啊!寿辰的事,即便要办,你也不该在这种时候大张旗鼓的办,更不该还在朝堂上明着面儿的说!”
时璟却是瞥了他一眼,边走边淡淡道:“师兄,寿辰一事,我只按以往规制办事。”
“师弟!我知道你想撤贡天令,可那令要是你一场寿宴能哄回去的,口衔天宪岂不是荒唐戏言?!”眼看就要走到长阶尽头,严伯承情急上了头,居然在时璟身旁拍手,半是无奈,半是央求道:“你体谅体谅师兄吧,这事儿我要是给你批了,我跟我那些门生就没交代!!”
如此推心置腹之言,严伯承说完都自觉有些难为情了,但见时璟突然停了脚步,严伯承心中一动,以为这番话总算触了他的衷肠,可时璟却没有转头,而是一直望着面前。
严伯承似是察觉到什么,目光随之望去,发现殿门外正有一群人气势汹汹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