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之前,夭九居然来找过时璟一趟,在紧闭的北屋里,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包括南月。
待到辰时三刻,冬日人马渐醒,城郊萧瑟一片,卫海打头骑在马上,后边连着马车,他耐心等南月和夭九告别,从始至终却再没和夭九互看过对方一眼。
夭九并没有向南月透露自己时日无多的事,南月也自然不知道卫海也不简简单单,只为送夭九一族妖回白茅原,他站在马车旁,向倚着窗框的夭九依依惜别,只约定日后再见。
夭九含糊应了,车轱辘缓缓转动,碾过僵冷地面,夭九一手撩着厚棉布帘,南月目送着他们,夭九深深回望,慢慢越过南月,与后面的时璟对上目光。
隔得很远,是种难言的忧虑带有劝告的目光,时璟看不见却明白他的意思。
平静地移开视线,时璟将眼缓缓落在南月身上,他上前牵住了南月的手。
车马渐行渐远,入冬的空气冷冽萧索,时璟在背后说道:“回吧,明日我们也该启程了。”
南月回身,朝时璟点一点头,同他一起踅返金陵城。
带着湿润气息的寒风在他们身后卷起,黑禽疾掠,乘风高飞,越过千重山,寒气轻薄,风益发平和,飘然间落在篱笆院里南窗上,刘叔平踏着一轻一重的步子,自黑禽脚上取下书信,就地展开看了。
信中所写像是意料之中,又像是意料之外,他站在南窗边许久不动弹,院中在修补书架板的何牧四似有察觉,放下手里的活计,朝他这边走来,问:“村长,怎么了?”
“没什么。”刘叔平回着,突然一问:“牧四,今年闰个几月来着?”
何牧四一愣,微侧身朝村口方向望了望,他拍了拍手里灰,道:“村长,今年刚好闰个十一月。”似乎是一直念着,他终于也问道:“璟哥他们往回走了吗?年前能赶得回来不?”
今年大概是不一样的,何牧四说不上哪儿不一样,只低下头,蚊蚋似地念道:“盼着他回来过个好年呢。”
刘叔平默了许久,也不能肯定了,盯了手中的信,在那行“替南月遥寄思念,尽力早归。”间来回看了几遍,半响,才出神地说:“上京容易出京难,遍地是非,端看他怎么断了。”
“断得好,断得快,赶一赶,这个年也就好过了。”他纵目望着远去的黑禽,目光深邃。
有什么抛进了他心底的池子,荡出的涟漪缓缓晕开,一重重,一遍遍。刘叔平轻垂下眼皮,投下一层厚重的剪影遮住眸中寞色。
……京中故人还好吗?
出了金陵,时璟与南月亦乘船北上,不过百余里光景就变了。絮雪压住了寒风,江心漫天弥雪,越过白茫茫一片,最堂皇煊赫的城楼朱红夺目,矗立在大雪中肃穆威严。
那便是京城。
只不过,天子皇城之显赫,也难掩脚下饿殍遍地,南月一行人坐马车入城门,一路掀帘,几十里路程,从京城远郊到京中繁华街市、官家显贵府邸,看见远郊被挡在城外的灾民无力躺在墙根,任风雪掩埋,也看见贵府小厮吆喝着用几粒碎银买走一个家奴,牵回府中。
细碎的白雪下,南月恍惚明悟书中所言,圣人君子一生所求不过拯救百兆疾苦生民。
未及他们入城安置,到达京城的前一日,同这场雪纷纷而至的还有半数朝臣联名请时璟入朝的折子,雪片般飘入京城,堆满了内阁值房的案几。
严伯承人未至,首印却已送到京城,在一片哗然中,由其学生盖上印章,时璟再度归朝就此盖棺定论,三入朝堂!惊起巨浪。
这夜晚,厚雪压着重檐,中间太极殿被灯笼照得亮堂,远远望去,煌煌大殿像被雪压得极矮,只剩中间黄色烛光朦胧成一团。
当值太监坐在殿外明台,守着一尊火炉子,上面坐着一只药罐,他轻轻摇着手里的扇,掐着待药沸了一柱香时间,用帕子包着罐滗了一碗药放进托盘里,端着小心翼翼地朝殿里走去。
高大空旷的殿里静极,那太监猫着身脚步极轻,只步到精舍门前,里面的人像是算准了时间的,不等他空手扣门,门扇就从里面拉开了。
“静玄道长,主子的药好了。”太监稳稳跪下去,托盘呈过头顶。如此极寒天,只着了一件宽大道袍的静玄将拂尘插抱着,弯下腰接过托盘,将那药盯看了会儿,道:“下去守着。”
“是。”那太监听他忧烦参半,忙把头磕了下去,起来躬身退了出去。
精舍的门再次紧闭,静玄端着药进去,在正中的蒲团上,闭眼打坐着的就是正德帝。
静玄还未走近,端着那药心中惴惴,正德却是已闻到那股药味,不悦地睁开了眼,这才让人看清,他眼中混沌无光,毫无神采,癯瘦的面庞两颧高隆,显得他有种说不出的森意,愈走近,愈发现,他此时已隐隐面露灰败之色。
“这道究竟能否修成?朕已修了十三年,为何日感身乏,现在要靠汤药治理仙体?”正德阴阴地盯向静玄。静玄定下心,将药放置矮几上,道:“回陛下,只要吃五谷都会生病,陛下虽已位列仙班,但还是凡间□□,经受困苦磋磨,只要潜心修炼,日子到了,必可五毒不侵,修成金刚不坏之身。”
“成了,又是这套说辞——咳、咳——朕养着你们就这点用处吗?”正德不耐地打断他,欲发作一番,却经不住龙体欠安,一提气便咳嗽不止,喘着气低吼着,“偌大个缉妖司,找不到法子治朕,蠢才!蠢才!”
静玄连忙跪下,高举着那碗药,头磕在地砖上:“陛下恕罪,是臣愚昧无能,未解君父之忧,望陛下宽恕。”
未等他继续告罪,正德好一阵惊天动地地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尽数咳破,目眩至极,不得不主动接过他最不愿意、也最生厌的东西灌下去,企图压一压胸中壅塞的郁气,已然顾不得药皆乃无用之毒物的念头。
这是大怒,平息好一会儿,静玄额头抵在砖面上,急剧思量着话语应对接下来的圣怒,不料正德却敛了怒容,收息静气,继又在蒲团上盘坐好。
一瞬间,仿佛那团病色随着吸纳沉于丹田,正德恍惚荣光焕发,面容浮上红润,他把这归功于自己多年勤于修道,所谓痛病不过因道未圆满,他又偶有懈惰罢了。
他本该不为所动,继续抱道守一的,但又远不知满足。能吐纳消弭病痛并不如何,帝王要求,只求长生不老,享天下共主万万年。
可后宫妃嫔万千,他至今膝下无子,对镜观之,老态已显,常年打坐修玄的正德渐渐的已经耐不住了。
“派出去寻道空法师的人如何了?”正德缓缓开口。跪于下首的静玄心中咯噔一下,暗自皱眉,半响,不得不恭敬答道:“回陛下,道空法师行踪不定,听闻近日曾在金陵现身,臣已派人前往金陵秘寻。”
那就是还没有下落了,正德愈发没有耐心,陡然冷下脸,口气更是显得有些森冷,不再高深莫测,叫道:“静玄!”
“臣在。”静玄仍维持着磕头的动作,冷汗从额角滑下。
“释门比之道门如何?”正德却是轻飘飘一问。
可这一问不啻一声吼雷震得静玄阵阵胆寒。
这几年,正德帝脾性愈发古怪,行事捉摸不定,急于问道,偏苦求不得长生之法,早就有要从道门转拜释门的兆头,这一问更是不加掩饰了。
侍君如侍虎,静玄知道圣心所向便是荣辱所归,缉妖司能有今天,全在上首一念之间,眼下这次对答更是稍有不慎,行将踏错,因而愈发小心谨慎,斟酌着用词。
突然间,静玄抬起头,直望向了圣上,道:“回陛下,臣浅薄至极,闻识难及陛下万一,但皇命难违,既然陛下问臣,臣便斗胆有此一答。传闻道空法师拜于释门,行走民间百年,有不老容颜,高深道法,释门之玄妙亦令臣敬服,这是不否的实状。然臣听闻,道空法师皈依前,亦不过北方蛮夷鄙地一粗野竖子,雨夜杀人,血染黄土!后皈佛门修慈悲道,却不忌杀孽,此不鄙笑乎?陛下只闻他修得百年寿元,道法无穷,乃仙家第一人,岂不想,若真有仙资,如何修了几百年不得飞升?臣以为,是所谓道不正惘天道为之,陛下前膺天命下凡,后顺天命修玄道,道成只在旦夕之间,如何与一狂悖逆道之人比之?!”
逢迎圣心一道,静玄修了十几年,俨然熟稔在心,岂不知道正德这一问,看似是问道门和释门谁更好,实则其心结落在同样修仙,道空何以寿命无俦?
这番铿锵有力、毫无破绽的答辞果然引得正德帝睁开了眼,虽谈不上龙颜大悦,倒是别有一种刮目相看的目光看向静玄。他容颜缓和,轻道一句:“退下吧。”
这劫过了,过得十足成功,稳住了圣心,更博得了圣心。静玄知道,此时便是开口的时候,复磕下去,恭声道:“是,陛下。”
“嗯?”正德见他还不退,询望下来。静玄这才惶恐道:“禀陛下,已故夏阁老的学生时璟时大人,昨日内阁准了诸臣联请他复朝的折子,今日前朝在论该让他任在哪儿,时大人之贤能众人难以出个定论,望臣请教陛下一番。”
“时璟!”八风不动的正德听见这个名字时陡然一惊,竟然浮现出喜色,像是想起什么,正德自言一笑,道:“他竟又入朝了。”
“传朕的令,仍叫他去翰林院待着,另外,朕记得礼部有个侍郎的缺,也叫他一并任着。”正德略想一想,洪声传令,“既然才高,就别闲着,待朕化完这一劫出关再宣他!”
“是,臣告退。”静玄心中当即有了较量,上首放权修道已经人尽皆知了,既然时璟入朝的折子都能让内阁自行批了,如何论官职会论不出结果?
他这一问,无非是想试探一番皇上的态度,毕竟,时璟可不是一般人。
如今听皇上的语气,即使当年的事在先,皇上对时璟似乎仍是信赖有加。
静玄满腹心思,面上却不显,只恭敬地躬身出静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