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期限已过,江远征并未被枪决。在孟团长的协助下,他得以拨通广州老家的电话,向父亲求救。
自他违背父亲参军以来,这是父亲首次接听了他的电话。父亲听明了事情的原委,抑制住了责备与训诫的冲动,转而向19路军捐赠了大批军饷和粮食,解决了军中的燃眉之急。就这样,江远征又被象征性地多拘禁了几日,随后便获释,并以让他来日上阵杀敌、将功赎罪的名义恢复了原职。
江远征又在军中安分守己地度过了几日,每日勤勉操练士兵。待风波彻底平息后,他立刻洗澡、剃须,特意脱下军装,换上西装和大衣,随后吩咐小顾驱车前往索菲亚的西餐厅。
车子在餐厅前的路边停下。江远征下车后直奔餐厅门口,刚拉开门,恰巧遇见苏禾从里面走出。他激动不已,欣喜地冲着苏禾微笑。然而,苏禾却视若无睹,冷着脸从他身旁走过,径直沿街道离去。
“你去哪?”江远征立即跟在她身旁。
苏禾对他充耳不闻,冷着脸继续前行。
江远征不知道她这段时间遭遇了什么,还以为她仍在为吻痕那件事生气,便舔着脸逗她:“还在生气啊?都这么久了,你怎么气性还那么大呢?”
苏禾闻言,心中越发愤怒和委屈,加快了脚步。
江远征突然将她扛在肩上,她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只能任由他扛着自己向车子走去。
就在此时,刘静笙从电车上走下来,远远看见苏禾在江远征的肩上挣扎。
“苏禾!苏禾!”刘静笙大惊失色,一边呼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向这边跑来。
苏禾听出刘静笙的声音,顺着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他正朝自己奔来。
“静笙!静笙!”苏禾激动地向刘静笙挥手。
然而,下一秒,她就被江远征塞进了车里。她奋力挣扎,试图推开门,却被江远征死死按住。
车子启动了。苏禾回头,透过车后窗的玻璃,看见刘静笙仍在拼命追车,心中既心疼又担忧。
“停车!停车!”苏禾嘶声喊道。然而,当她转头看向江远征时,发现他的眼中充满了杀气。她瞬间冷静下来,恢复了理智。
“我会回来的。”苏禾注视着江远征。
江远征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她。
“我会回来的。”苏禾再次重申。
“停车。”江远征吩咐道。
小顾缓缓停下了车子。
江远征坐在车里等待。苏禾下了车,迎着刘静笙大步走去。
看见苏禾向自己走来,原本筋疲力竭的刘静笙瞬间重获力量。他奋力奔向苏禾,满含热泪地将她拥入怀中:“苏禾,我爱你。我们重新开始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苏禾感动不已,然而,她并未拥抱他,反而轻轻将他推开:“静笙,回去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是不是又威胁你了?”刘静笙义愤填膺地问道。
“没有,我是自愿的。”
“苏禾,我错了。”刘静笙又惊又慌,紧紧抓住苏禾的双臂,“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我爱你,我会好好爱你的。”
“我不爱你了。”苏禾艰难而决绝地说道,“我想换个活法了。跟着他,我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你不要再来影响我的人生。”
刘静笙如遭雷击,全身僵硬,无法动弹。苏禾轻轻挣脱他的双手,转身上了江远征的车。
车子重新启动,刘静笙伤心欲绝地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车子消失在视线中。
江远征看着苏禾重新坐回自己身旁,心里既满足又得意,同时也很想知道她与刘静笙究竟说了什么。但他转念一想,只要她选择了自己,便已足够,不必再刨根问底,于是最终选择了沉默。
苏禾再次闻到江远征身上那淡淡的香味,忽然感到伤心极了。尽管她已下定决心,不再奢望任何人的爱,但仍无法抑制内心的伤痛。身旁的这个男人夺走了她的童贞,却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对她来说,艰难和漫长的犹如一生。而如今,他就这样突然出现,没有一句解释,也没有一丝温情的举动。她越想越委屈,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江远征误以为她是为了刘静笙而流泪,心里又气又妒,既不敢也不愿意去安慰她,只是默默地坐在她身旁。
车子驶入南京路时,苏禾仍在流泪。这一路上,她的泪水未曾停歇。江远征担心她缺水和体力不支,便先带她和小顾去了咖啡店。
苏禾翻开菜单,专挑最贵的点。她生江远征的气,一心想要狠狠花他的钱。然而,江远征并未察觉她的小心思,这些点心和咖啡的费用对他来说微不足道。他反倒松了一口气,因为苏禾在吃到甜品后,终于止住了眼泪。
喝完咖啡,江远征带苏禾和小顾去了永安百货买衣服。洋装店的售货员惯是会看人的,仅从苏禾和江远征的衣着,便判断出这单生意的真正买主是谁。
“先生,想给小姐买点什么?”售货员殷勤地询问江远征。
“是我要买衣服,你问他干什么?”苏禾不满地说道。
江远征不明白她为何发火,但仍闭上了嘴,将原本想回答售货员的话咽了回去。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小姐喜欢什么?”售货员赔笑道。
“都喜欢,全都要!”苏禾冷着脸说。
“什么全都要?”江远征难以置信地看向苏禾,“你当我是军阀呢?我是革命军。”
“你们是□□......”苏禾瞪着江远征说。
江远征急忙捂住苏禾的嘴:“别乱说,祸从口出。买个四五套够换洗就行了。”
苏禾掰开江远征的手,不满地说道:“这么小气,你干脆就别带我来。”
江远征被她的话噎住,愣了一下,随即解释道:“你要合理些,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十套!”苏禾语气强势地说,“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的十套。”
江远征发现苏禾变了——胆子变大了,脾气变大了,不再委屈和压抑自己,学会了对外索取。他知道这种改变自己不利,理智告诉他应该及时压制她、规训她,从一开始就给她立下“给多少要多少”的规矩,而不是“要多少给多少”。但他还是点头同意了。他不忍心在她刚刚尝试改变的时候就让她失败,毕竟这种改变是他自己引诱出来的。
苏禾对他的点头些意外。显然,她原本只是意气用事地斗胆一试,并未想到他会如此痛快地答应。她在跟售货员挑选衣服时,不禁偷偷笑了。
江远征看到她偷笑的模样,便觉得这钱花得都值了。他还注意到,她挑选的款式都是女大学生们爱穿的样式,心里突然感到一阵酸楚。他难以想象,她究竟是有多羡慕那些可以读书的女大学生。
江远征觉得她穿那些学生装不是不好看,但过于青春活泼,少了一些女人味。他更喜欢那种能凸显身材,尽显女人韵味的衣服,于是挑了几件让她去试。但她死活不肯试,还态度强硬地说:“你喜欢你就自己穿,反正我不穿。你要买就买,反正也不是我花钱,但你选的不能算在十套里面,我自己选的才算。”
江远征被她气得够呛,但也拿她没办法。毕竟他不能真的强迫她穿什么衣服,也不能做出“她不听话就什么都不买”这种没风度的事,最终只能作罢,全由着她来。
苏禾挑选完毕,从头到脚都换上了新衣服新鞋,并让售货员扔掉了旧衣服鞋子。她下定了决心,要像扔掉旧衣服一样,彻底抛弃她那狼狈不堪的过去,开始全新的人生。
在几个售货员的帮助下,江远征和小顾才把所有东西搬上车。随后,江远征带着苏禾坐上了车子,小顾按照吩咐启动了车子。
“去哪?”苏禾问。
“到了就知道了。”江远征神秘地说。
江远征与苏禾并肩坐在车上,既不与她说话,也不去搂抱她,只有肩膀偶尔会随着车子的颠簸与她的身子靠在一起。
随着车子的前进,苏禾忽然变得有些失落和烦躁。她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不明白他为什么在消失了那么久之后突然出现,花那么多钱给自己买衣服,但又在言语和肢体上对自己如此冷淡。
“送我回餐厅。”苏禾不高兴地说。
江远征扭头看了看苏禾,少女的心思全部写在脸上,他一眼就看破了。他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立即变得很僵硬而紧张,但她并没有抗拒。他又将她搂入怀里,她依旧没有做任何挣扎,静静地依偎在他的怀中,偷偷地闻着他身上的味道。
“我要读上海音专,我要学小提琴。”她鼓起勇气说道。
江远征笑而不语,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她僵硬的身子和双手逐渐变得柔软下来。
片刻后,车子在街边停了下来。江远征带着苏禾下车,走向一栋高级公寓。
苏禾不知道他又包藏着什么坏心,警惕地停下了脚步:“这是什么地方?”
江远征回过头来,向苏禾伸出一只手:“怕什么?我又不会卖了你。”
苏禾着了他的激将法,跟上了他,但不肯牵他的手。江远征将她一把搂住,带进了公寓。
电梯在三楼停了下来,江远征搂着苏禾走出电梯。隐约间,有克莱采尔的小提琴曲飘入耳朵。江远征察觉到苏禾的身子顿时紧绷起来——她在仔细辨听。听得真切之后,她半是猜测半是欣喜地微微仰头看向江远征。
江远征冲她笑了笑,拉着她来到一个公寓门口。琴声更加明确了,正是从这扇门背后传出来的。
江远征按响了门铃,苏禾的手开始有些发抖。他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忐忑和兴奋,捏紧了她的手。
一个中国女佣打开了门,笑着把江远征和苏禾迎进了门,招待他们在会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端上咖啡后,便又去忙着洗衣服去了。
书房的门敞开着,江远征和苏禾坐在沙发上,恰好能看见一个十岁大的中国男孩在书房里拉琴。男孩拉的正是克莱采尔的小提琴曲,他拉得很熟练,江远征听得出来他的基本功非常扎实。但男孩总是被书房里另一个看不见的人无情地叫停和纠正,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江远征扭头看了看身旁的苏禾,只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拉琴的男孩,眼里满是羡慕和胆怯。她听出来了,这个十岁的孩子基本功比她扎实许多,技术也比她好多了,年龄还比她小得多。苏禾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迷茫,她意识到自己这个年纪才开始正式学小提琴已经太迟了,甚至萌生出了退缩的念头。
“怎么?害怕了?”江远征看着她问。
她不敢看江远征的眼睛,如坐针毡地闪烁着眼睛。
“不敢学就回去给我生孩子吧。”
“我学!谁说我不敢学了?”她立即望向江远征,斩钉截铁地说。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小男孩背着小提琴离开了。一个仪表堂堂、不苟言笑的意大利籍犹太人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叫马可·斯特恩,是欧洲著名小提琴家,现在是上海工部局管弦乐队的副首席,也是上海音专的小提琴教授。
江远征同斯特恩握了握手,把苏禾引荐给了他。
斯特恩给了苏禾一把小提琴,要她也拉一首克莱采尔的练习曲。
苏禾调好了琴,紧张地拉动了琴弦,不过十余秒就被斯特恩叫停了。
“我教不了她。”斯特恩直截了当地对江远征说。
“为什么?”江远征问。
“她学得很不正规,基础很差,还有很多陋习。”斯特恩解释道。
“我可以全部从头学!我会改掉所有陋习。”苏禾恳切地说。
“太迟了,你的年纪太大了。”斯特恩遗憾地看向苏禾,“你拉不了专业的了,只能作为业余爱好了。这样你没必要找我学,可以找一个更划算的老师。”
“不!我要拉专业的,我要考上海音专。先生,我求求你帮帮我,我可以每天从早到晚一直练琴。”苏禾噙着泪说。
“帮帮她吧,斯特恩,教教看,我可以多给一点课时费。”江远征说。
斯特恩最后看在苏禾很真诚的份上,以及金钱的份上,答应收下了她。
苏禾很开心,但也很恐惧。她害怕等她接受了专业的正规训练,就会被宣告没有天赋,并且永远成为不了真正的音乐家。那样,她的梦想就彻底死了,连幻想的余地都没有了。但她还是决定抓住机会,拼尽全力一试。
江远征知道她的恐惧,但没有说任何安慰和鼓励的话。他知道一个艺术家想要成才,注定是要独自承受一些孤独甚至是绝望的。他为她创造了学习的条件,接下来的路只能靠她自己去走。他现在只想干两件事情:带她去吃晚饭,然后带她去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