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缸里的灰烬被晚风卷得微微颤动,像极了沈颂曦此刻悬着的心。她将硬币重新攥回手心,指腹反复摩挲着那枚极小的“共”字——这是组织的印记,也是昨晚唯一让她在迷雾中抓住的浮木。窗外的狗吠声渐渐淡去,沈家公馆的灯火逐一熄灭,只有走廊尽头的壁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映得门底的缝隙忽明忽暗。
沈颂曦没有立刻休息。她打开医疗箱的夹层,取出那枚被怀疑是日军标记的梧桐叶胸针,胸针的银质边缘在台灯下泛着冷光。王掌柜说这是组织仿造的道具,可高桥正树与盛清宴的目光都曾在这胸针上停留,前者的试探、后者的警惕,像两根细刺扎在她心头。她忽然想起留洋时导师说的话:“战场从不在枪口下,而在每一次心跳的犹豫里。”如今身在上海的漩涡中,这句话才真正刻进了她的骨血里。
次日清晨,沈颂曦换上一身素色旗袍,将硬币藏在旗袍的盘扣夹层里,医疗箱里只装了听诊器与几本医学典籍——她刻意不带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物品,连那枚胸针也被留在了首饰盒的最底层。下楼时,柳缃仪正坐在餐桌前看报纸,头版标题用黑体字印着“苏州河浮灯夜现凶案,巡捕房追查可疑人员”,旁边配着一张模糊的现场照片,隐约能看到河面上漂浮的白纱灯。
“曦曦,今天还去学校?”柳缃仪放下报纸,眼神里藏着担忧,“昨天的报纸你看了吗?苏州河那边不太平,要不今天让司机送你?”
“妈,没事的。”沈颂曦拿起一片吐司,语气尽量轻松,“学校在法租界,治安好,再说我只是去上课,傍晚就回来了。”她避开报纸上的新闻,怕多说一句会泄露破绽——柳缃仪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周旋,这份平静,她必须守住。
刚走到门口,就遇到了正要出门的高桥正树。他穿着一身深灰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看到沈颂曦,嘴角勾起惯常的温和笑意,目光却扫过她空空的双手:“颂曦今天没带医疗箱?是去学校备课?”
“嗯,今天只有理论课,不用带器械。”沈颂曦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经过昨晚的对峙,她已经学会在这位“姐夫”面前藏起情绪。她注意到高桥正树的袖口沾着一点墨渍,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比平时转得更频繁,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昨晚在苏州河岸边,他也曾这样转动戒指。
“也好,轻装出行更安全。”高桥正树替她拉开门,语气里带着若有似无的提醒,“听说圣约翰大学附近最近有工部局的人巡逻,遇到查身份的,别慌,报我的名字就行。”
沈颂曦心里一凛。高桥正树怎么会知道她要去圣约翰大学?是巧合,还是他一直在暗中跟踪?她压下心头的疑虑,笑着点头:“谢谢姐夫关心,我知道了。”
走出沈家公馆,沈颂曦没有直接去学校。她绕到街角的杂货店,买了一瓶墨水和几张信纸——昨晚王掌柜说盛清宴在日军情报处潜伏,她需要确认一个细节:日军情报员常用的墨水是特殊的蓝黑款,遇水会变色,而高桥正树袖口的墨渍,颜色与普通墨水不同。她将墨水藏进手提袋,才拦了一辆黄包车,报出“圣约翰大学”的地址。
圣约翰大学的图书馆坐落在校园西侧,红砖墙爬满了爬山虎,门口的梧桐树叶在秋风里簌簌作响。沈颂曦走进图书馆时,里面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坐在长桌前看书,管理员坐在柜台后,戴着老花镜整理书籍。她按照王掌柜的话,径直走向第三排书架,抬头望去,最上面一层果然放着一套《本草纲目》,蓝布封皮已经有些磨损,在一众外文书籍里格外显眼。
她踮起脚,将最中间的那本《本草纲目》抽出来,指尖刚碰到书页,就感觉到书脊里夹着一张硬纸。她快速扫了一眼四周,确定没人注意,才将硬纸抽出来——是一张折叠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今晚八点,霞飞路咖啡馆,找穿米色风衣的女人,暗号‘灯芯需防风’。”纸条的右下角画着一枚小小的梧桐叶,与她那枚胸针的图案一模一样。
就在她将纸条折好,准备放进手提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沈小姐也喜欢读《本草纲目》?”
沈颂曦的身体瞬间僵住。她缓缓转过身,看到盛清宴站在书架旁,穿着一身浅灰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依旧锐利,手里拿着一本《经济学原理》,仿佛只是偶然路过。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纸条看完了?记住,咖啡馆里有日军的眼线,别盯着风衣看,先点一杯‘美式不加糖’。”
“你怎么会在这里?”沈颂曦压低声音,心脏跳得飞快——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盛清宴,更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戳破她的目的。
“我来查洋行的账目。”盛清宴翻了一页书,目光落在书页上,看似在看书,实则在观察周围的动静,“昨晚王掌柜应该跟你说了我的身份,我没必要害你。倒是你,刚才在杂货店买的墨水,是要查高桥正树?”
沈颂曦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的行踪会被盛清宴掌握得如此清楚,连买墨水的小事都没逃过他的眼睛。她看着盛清宴,忽然想起昨晚他递过来的硬币,还有那句“自己人”的疑问,心里的戒备少了几分:“高桥正树的袖口有特殊墨渍,我怀疑他和日军情报处有关。”
“不是有关,是他就是日军情报处的外围成员。”盛清宴的声音冷了下来,“三年前他娶你姐姐,就是为了利用沈家的人脉渗透上海的商界。昨晚他让你别去同福里,不是好心,是怕你撞破日军的埋伏。”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在沈颂曦心头。她想起姐姐沈颂宜昨晚疲惫的神情,想起她那句“有事先跟我说”,忽然明白姐姐或许早就知道高桥正树的身份,只是为了保护她,才一直隐忍。她的手指攥紧了手里的《本草纲目》,指节泛白:“那我姐姐……”
“你姐姐是无辜的。”盛清宴打断她的话,语气软了几分,“高桥正树没让她参与情报工作,只是把她当幌子。你别跟她提这些,免得打草惊蛇。”他合上书,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到上课时间了,你先走吧,记住咖啡馆的暗号,别迟到。”
沈颂曦点点头,将《本草纲目》放回书架,转身走向图书馆门口。她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看到盛清宴还站在书架旁,手里拿着那本《经济学原理》,目光却朝着窗外——那里有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正盯着图书馆的大门,看到沈颂曦望过来,立刻转身走进了梧桐树林里。
上课的时间过得很快,沈颂曦站在讲台上,讲着人体解剖学的知识,目光却时不时飘向窗外。她想起盛清宴的话,想起高桥正树的伪装,想起牺牲的联络员,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下课铃响时,一个叫林晚秋的女学生走到她身边,递过来一张纸条:“沈老师,刚才有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沈颂曦接过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咖啡馆有变动,改到静安寺旁的钟表店,暗号不变。”字迹与之前纸条上的一模一样,是盛清宴的手笔。她心里一紧——难道咖啡馆的地点暴露了?还是日军又设了新的埋伏?
她谢过林晚秋,收拾好教案,快步走出教学楼。刚走到校门口,就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窗摇下,露出高桥正树的脸:“颂曦,我正好路过,送你回家吧?”
沈颂曦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高桥正树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一直在跟踪她?她看着车里的高桥正树,忽然想起盛清宴说的“日军眼线”,笑着摇头:“不用了姐夫,我还要去静安寺那边买东西,顺路。”
高桥正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确认她的话,随即笑着点头:“也好,注意安全,早点回家。”轿车发动时,沈颂曦注意到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包的拉链没拉严,露出一角灰色的布料——和她早上在图书馆外看到的那个黑色风衣男人的布料一模一样。
她不敢再多看,转身朝着静安寺的方向走去。路上的行人很多,卖报的小贩在喊着“苏州河凶案有新进展”,黄包车夫穿梭在人群里,车铃叮当作响。沈颂曦走得很快,手里的手提袋被攥得紧紧的,里面的纸条和墨水仿佛有千斤重。
走到静安寺旁的钟表店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钟表店的门面不大,玻璃橱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钟表,指针在灯光下缓缓转动。沈颂曦推开门,店里传来一阵清脆的钟声,一个穿中山装的老人坐在柜台后,正在修理一块怀表。
“请问,有米色风衣吗?”沈颂曦按照暗号问道,目光扫过店里的客人——只有两个男人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看报纸,看起来像是普通的顾客。
老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柜台后的布帘:“里面有,进去看看吧。”
沈颂曦走进布帘后,看到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背对着她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块怀表。听到脚步声,女人转过身,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竟是早上在图书馆外看到的那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他卸下了风衣的帽子,露出一头短发,脸上的胡茬被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比之前年轻了许多。
“沈小姐,别紧张。”女人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却很温和,“我是盛清宴的搭档,代号‘风铃’。他本来要亲自来,但是刚才发现被日军跟踪,只能让我来接头。”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沈颂曦,“这是‘灯芯’的保管人,明天下午三点,你去外滩的汇丰银行,找他拿清单。”
沈颂曦接过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西装,戴着礼帽,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是她留洋时认识的学长陈景明。她心里一震:“陈学长也是组织的人?”
“是,他潜伏在汇丰银行做经理,已经五年了。”风铃的声音压得很低,“高桥正树最近在查汇丰银行的账目,你明天去的时候,一定要装作是去办业务,别让他起疑心。还有,这是盛清宴让我给你的。”她递过来一枚小巧的怀表,“里面有微型相机,用来拍清单的副本,拍完后把怀表还回钟表店就行。”
沈颂曦接过怀表,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清醒了许多。她看着风铃,忽然想起昨晚在苏州河岸边的盛清宴,想起他递过来的硬币,想起他那句“自己人”,心里的迷雾渐渐散去——原来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里,有这么多同志在默默守护着彼此。
“我知道了。”沈颂曦将照片和怀表放进手提袋,“盛清宴现在安全吗?”
“放心,他已经甩掉跟踪的人了。”风铃走到布帘边,撩开一条缝隙看了看外面,“时间不早了,你赶紧走,我还要处理后面的尾巴。记住,明天别迟到,也别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包括你姐姐。”
沈颂曦点点头,转身走出布帘。刚走到钟表店门口,就看到高桥正树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他坐在车里,目光正朝着钟表店的方向。看到沈颂曦出来,他笑着挥了挥手,像是在打招呼。
沈颂曦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朝着轿车的方向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开。路上的风很冷,吹得她的旗袍下摆微微飘动。她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高桥正树的轿车还停在路边,车灯亮着,像两双冰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
她知道,从明天去汇丰银行开始,一场更危险的较量就要开始了。而高桥正树的出现,让这场较量多了更多未知——他到底知道多少?他跟踪她,是为了“灯芯”,还是为了揭穿她的身份?
走到沈家公馆附近时,沈颂曦看到王掌柜站在杂货店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纸包。看到她,王掌柜朝她使了个眼色,将纸包递过来:“盛先生让我给你的,里面是明天用的通行证。”
沈颂曦接过纸包,里面是一张汇丰银行的VIP卡,还有一张写着“陈景明”名字的名片。她抬起头,想谢谢王掌柜,却看到他已经转身走进了杂货店,门帘落下,挡住了里面的灯光。
她攥着纸包,走进沈家公馆。客厅里亮着灯,柳缃仪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沈颂宜坐在旁边看书,高桥正树不在家。看到她回来,柳缃仪连忙站起来:“曦曦,你可回来了!刚才高桥打电话回来,说看到你在静安寺那边,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沈颂曦心里一紧,脸上却笑着:“没事妈,就是逛得久了点。姐夫呢?”
“他说有个紧急会议,出去了。”沈颂宜放下书,目光落在她的手提袋上,“你买东西了?”
“嗯,买了点日用品。”沈颂曦避开她的目光,拿起手提袋走向楼梯,“我有点累,先回房间休息了。”
回到房间,沈颂曦锁上门,走到窗边。窗外的夜空里没有星星,只有远处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她从手提袋里拿出怀表,打开表盖,里面果然藏着一个微型相机。她又拿出那张陈景明的照片,照片上的学长笑容温和,可她知道,明天见面时,他们都不能露出半分熟悉的神色。
她将怀表和照片放进枕头下,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今天的事情——盛清宴的提醒、风铃的接头、高桥正树的跟踪,还有姐姐沈颂宜疲惫的眼神。她知道,明天的汇丰银行之行,不仅关系到“灯芯”的安全,更关系到她和陈景明的性命。
夜深了,沈家公馆彻底安静下来。沈颂曦攥着枕头下的怀表,指尖传来怀表的震动,像是在为明天的较量倒计时。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不能退缩——因为她不仅是沈颂曦,更是组织的一员,是守护“灯芯”的最后一道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