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的暮色是被浮灯点亮的。
当沈颂曦坐着高桥正树的福特轿车抵达河边时,暮色已浸透水面,岸边的石阶上挤满了人。卖糖画的小摊前围着孩童,糖丝在石板上绕出蝴蝶的形状,甜香混着河风飘散开;穿蓝布衫的妇人提着竹篮,里面装着供灯用的糕点,嘴里念叨着祈福的话;还有穿西装的洋人举着相机,对着河面上渐次亮起的浮灯频频按动快门,闪光灯在夜色里划出短暂的白光。
高桥正树停稳车,先一步下车绕到另一侧,手搭在车门上,姿态绅士,眼神却像张细密的网,扫过岸边的人群:“我陪你走走?毕竟你刚回来,这边人多眼杂。”
沈颂曦推开车门,指尖触到医疗箱冰冷的金属锁扣——里面除了医疗器械,还藏着那张标注接头点的地图,以及一枚备用的信号弹。她抬起头,脸上漾开温和的笑意,语气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不用了姐夫,我想自己逛逛,您要是有事,先回去陪姐姐吧。”
高桥正树的目光落在她领口微敞的羊毛衫上,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即又移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也好。不过记住,别往同福里那边去,巡捕房刚在那设了岗,说是查昨晚的案子。”
这句话像根细针,轻轻刺在沈颂曦心上。她故作随意地点点头,提着医疗箱转身走向石阶,身后传来福特轿车发动的声音,后视镜里,高桥正树的脸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车流里。
沈颂曦放缓脚步,假装看岸边的浮灯,眼角的余光却在搜索那枚“梧桐叶”——组织约定的接头人会拿着一盏画着梧桐叶的白纱灯,在八点整出现在同福里对面的石桥上。现在才七点半,她需要先确认周围是否有埋伏。
河面上的浮灯越来越多,一盏盏白纱灯里点着蜡烛,烛光透过薄纱映出各异的图案:有鲤鱼跃龙门,有嫦娥奔月,还有简单的几何纹样。沈颂曦沿着石阶慢慢走,走到一处卖浮灯的小摊前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两个穿短打的巡捕正拦住一个穿灰色长衫的男人,手里拿着张照片比对,嘴里呵斥着:“抬起头!是不是你?”
男人低着头,宽檐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双手插在长衫口袋里,指尖似乎在攥着什么。沈颂曦心头一紧,刚要挪步,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撞了一下,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抱歉,姑娘,没看路。”
她猛地回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男人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领口系着深色领结,身姿挺拔,下颌线利落,脸上带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却不刺眼。他手里提着个黑色公文包,另一只手拿着盏白纱灯——灯面上没有任何图案,只是纯色的白,在一众花俏的浮灯里显得格外扎眼。
“无妨。”沈颂曦稳住心神,目光快速扫过男人的手——指节修长,虎口处有层薄茧,不像是常年握笔的人,倒像是经常握枪。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却见男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医疗箱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姑娘是医生?”男人开口,声音带着点低沉的磁性,目光从医疗箱移到她的领口,“这个点还提着医疗箱来逛灯会,倒是少见。”
沈颂曦心里警铃大作。她来之前特意换了身便装,医疗箱也是最普通的黑色款式,若不是刻意留意,很难看出她的身份。眼前这个男人,显然不是普通游客。她强压下心头的疑虑,露出浅淡的笑意。
不过姑娘,我刚才好像看到你在看那边的巡捕?”他抬了抬下巴,指向不远处还在盘问男人的巡捕,“是认识那个人?”
沈颂曦的指尖在医疗箱的锁扣上轻轻摩挲,脑子飞速运转。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的身份,是日军的眼线?还是工部局的密探?或是……和她一样的人?她不能暴露自己的目的,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只是好奇罢了,巡捕查人,难免引人注意。先生倒是热心,连这种事都留意。”
“不是热心,是谨慎。”男人的目光落在河面上,一盏画着梧桐叶的浮灯恰好从他们面前飘过,烛光映在他的镜片上,闪过一丝微光,“最近苏州河不太平,昨晚刚发现一具女尸,听说手里还攥着同福里的纸条。姑娘要是没事,还是别往那边去。”
这句话和高桥正树说的如出一辙,却让沈颂曦更加警惕。她看着男人,忽然问道:“先生好像对这边的事很了解?莫非是……警务处的人?”
男人转过头,镜片后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她,带着审视的意味:“姑娘为什么会这么想?是觉得我穿得太正式,还是觉得我问得太多?”
沈颂曦心跳微快,却依旧保持着平静:“只是随口猜测。毕竟普通人不会对巡捕查案、凶案细节这么清楚。”
“我是盛清宴,在法租界的洋行做贸易。”男人忽然报出名字,语气坦然,“经常来这边谈生意,难免听人说起这些事。倒是姑娘,还没告诉我的名字。”
“沈颂曦。”她报上自己的名字,没有多说其他,“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盛先生自便。”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手腕却忽然被盛清宴抓住。他的手指微凉,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量,目光落在她领口内侧——那里因为转身的动作,衣领微微错开,露出了一小截银质胸针的边缘,梧桐叶的纹路在烛光下隐约可见。
“沈小姐,你这胸针……”盛清宴的声音沉了下来,眼神里多了几分冷意,“我好像在日军情报处的人身上见过类似的样式。”
沈颂曦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盛清宴抓得更紧。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脸上的温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的对峙:“盛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枚普通的胸针而已,怎么就和日军情报处扯上关系了?”
“普通的胸针,会藏在衣领内侧?”盛清宴的目光扫过她的医疗箱,又落回她的脸上,“留洋归来的医生,傍晚时分出现在有凶案的苏州河,提着医疗箱却不像要出诊,还戴着一枚疑似日军情报员标记的胸针……沈小姐,你让我很难不怀疑。”
周围的喧闹似乎瞬间远去,沈颂曦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河面上浮灯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她知道,现在不能慌,一旦露出破绽,不仅自己会有危险,还会连累接头人。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抽回手腕,后退一步,语气带着几分愠怒:“盛先生未免太过分了!仅凭一枚胸针就妄下判断,还动手动脚,这就是法租界洋行职员的教养?”
她的声音不算大,却引来了周围几人的目光。盛清宴眉头蹙得更紧,却松开了手,目光依旧冰冷:“抱歉,是我唐突了。但沈小姐,我劝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最近日军在找一个携带‘灯芯’的人,要是被他们误会,可不是闹着玩的。”
“灯芯”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沈颂曦耳边炸响。她猛地看向盛清宴,眼神里满是震惊——“灯芯”是组织内部对那份秘密军火清单的代号,除了核心成员,没人知道这个称呼。眼前的盛清宴,到底是谁?
盛清宴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来沈小姐知道‘灯芯’?那就更该小心了。日军为了找这个东西,已经抓了不少人。”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警笛声,红色的警灯在夜色里闪烁,朝着同福里的方向驶去。盛清宴脸色微变,看向沈颂曦:“巡捕房的人来了,你要是不想被盘问,最好现在就走。”
沈颂曦没有动,她看着盛清宴,忽然问道:“盛先生,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灯芯’?”
盛清宴没有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递给她:“拿着这个,要是遇到危险,去前面的茶馆找王掌柜,就说‘清宴让你来的’。”他的语气里少了几分警惕,多了几分复杂,“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警笛声越来越近,岸边的人群开始骚动,有人朝着警灯的方向跑去,也有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沈颂曦看着盛清宴递过来的硬币——上面刻着个极小的“共”字,是组织早期使用的标记——心里的疑惑更深。她接过硬币,攥在手心,低声问道:“你是……自己人?”
盛清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推了她一把:“别问了,快走!记住,别去同福里,接头点已经暴露了。”
这句话让沈颂曦浑身一震。她看着盛清宴,只见他转身走向人群,黑色的西装在夜色里渐渐远去,手里的白纱灯被他随手放在石阶上,烛光摇曳了几下,最终熄灭在河风里。
警笛声已经到了不远处,巡捕们开始驱散人群,大声喊着:“都不许动!接受检查!”沈颂曦不敢再停留,提着医疗箱快步离开石阶,朝着盛清宴说的茶馆走去。
路上,她攥着那枚硬币,手心的汗将硬币浸湿。盛清宴的身份成了一个谜——他知道“灯芯”,有组织的标记,却又怀疑她是日军情报员;他提醒她危险,给她求助的方式,却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而接头点暴露的消息,更是让她心惊——是谁泄露了消息?是高桥正树?还是组织内部出了内鬼?
走到茶馆门口时,沈颂曦回头望了一眼苏州河的方向。警灯的红光依旧在闪烁,河面上的浮灯少了许多,只剩下零星几盏在水面上漂着,像一个个孤独的影子。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茶馆的门,里面暖黄的灯光扑面而来,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掌柜正站在柜台后,手里拨着算盘,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向她。
“请问,是王掌柜吗?”沈颂曦走上前,压低声音说道,“清宴让我来的。”
王掌柜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的脸,又落在她攥着硬币的手上,随即点了点头,放下算盘,掀开柜台后的布帘:“进来吧,里面说话。”
沈颂曦跟着王掌柜走进布帘后的小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画。王掌柜关上房门,转身对她说:“盛先生刚才来过电话,说你可能会来。他让我给你带句话,今晚的接头取消,让你明天去圣约翰大学的图书馆,找第三排书架最上面的《本草纲目》,里面有新的指令。”
“盛清宴到底是谁?”沈颂曦追问,“他为什么会知道组织的事?又为什么怀疑我是日军情报员?”
王掌柜叹了口气,给她倒了杯热茶:“盛先生是组织安插在日军情报处的卧底,已经潜伏了三年。他这次来苏州河,本来是和你接头的,可昨天收到消息,说有日军情报员会伪装成自己人,拿着梧桐叶标记接头,所以他才会对你有所怀疑。”
沈颂曦恍然大悟,心里的疑惑终于解开。原来盛清宴是自己人,他的警惕和盘问,都是为了确认她的身份,避免被日军的人钻了空子。她想起刚才在河边的对峙,心里有些愧疚——她竟然误会了自己的同志。
“那昨晚的女尸,还有同福里的纸条,是怎么回事?”沈颂曦又问。
“昨晚的女尸是组织的联络员,她本来要把‘灯芯’的下落告诉你,可没想到在同福里被日军的人发现,牺牲了。”王掌柜的语气沉了下来,“她手里的纸条,是故意留下的,为的就是把日军的注意力引到同福里,给你争取时间。可惜,高桥正树太狡猾,还是识破了,今天下午就派人在同福里设了岗。”
沈颂曦的手指攥紧了茶杯,指节泛白。她没想到,为了保护她,竟然有同志牺牲了。而高桥正树,她的姐夫,那个平日里看似温和的男人,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盛先生现在怎么样了?他会不会有危险?”她担心地问。
“放心,盛先生已经安全离开了。”王掌柜说,“他让我转告你,明天去图书馆拿指令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圣约翰大学最近有日军的眼线,可能会盯着你。还有,你的胸针,最好别再戴了,那确实是日军情报员常用的标记,虽然你的是组织仿造的,但还是容易引起怀疑。”
沈颂曦点点头,从领口内侧取下那枚银质胸针,放在手心。梧桐叶的纹路在灯光下清晰可见,这枚胸针是她加入组织时,上级亲手交给她的,说是能在关键时刻帮她蒙混过关,却没想到,今天差点让自己人误会。
“我知道了。”她将胸针放进医疗箱的夹层里,“谢谢你,王掌柜。”
“不用谢,都是自己人。”王掌柜站起身,“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尽快回家吧,免得家里人担心。明天去学校,凡事多留个心眼。”
沈颂曦告别王掌柜,走出茶馆时,夜色已深。苏州河方向的警笛声已经消失,岸边的人群也散去了,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浮灯在水面上漂着,像在诉说着今晚的惊心动魄。
她提着医疗箱,沿着马路慢慢走。路上的黄包车夫打着哈欠,问她要不要坐车,她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今晚的事情——盛清宴的出现,接头点的暴露,联络员的牺牲,还有高桥正树的试探。这一切,都让她意识到,上海的局势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她的任务,也比她预想的更加危险。
走到沈家公馆门口时,守门的保镖看到她,连忙打开大门:“大小姐,您可回来了!夫人刚才还在问呢。”
沈颂曦点点头,走进公馆。客厅里还亮着灯,柳缃仪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看到她进来,连忙放下毛线:“曦曦,你可算回来了!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我都快担心死了。”
“妈,我就是在苏州河逛了逛,看了看浮灯。”沈颂曦走过去,坐在柳缃仪身边,语气尽量轻松,“没想到逛得久了点,让您担心了。”
“下次早点回来,或者让家里的人陪你去。”柳缃仪拉着她的手,摸了摸她的手背,“外面凉,你看你手都冻凉了。快回房间暖暖,我让厨房给你留了汤。”
“好,谢谢妈。”沈颂曦站起身,刚要回房间,就看到沈颂宜从楼上走下来,穿着一身睡衣,头发披在肩上。
“妹妹回来了?”沈颂宜的声音带着点疲惫,“刚才高桥回来,说在苏州河看到你了,还说那里不太平,让你别再去了。”
沈颂曦心里一动,“明明是他送我去苏州河,为什么说看到我了。”看向沈颂宜:“姐夫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还说什么了?”
“就刚才,回来没一会儿,说还有事,又走了。”沈颂宜走到沙发边,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他没说别的,就是让你注意安全。对了,你今天去学校,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遇到了个学生,人挺好的,还帮我指了路。”沈颂曦避开高桥正树的话题,说起学校的事,“明天开始就要给学生上课了,我还得准备准备教案。”
“那就好。”沈颂宜点点头,眼神里带着点复杂的情绪,“你刚回来,要是在学校遇到什么事,别自己扛着,跟家里说,或者跟我说也行。”
“我知道了,姐姐。”沈颂曦看着沈颂安,心里有些愧疚。她知道姐姐嫁给高桥正树是为了保护她,却不知道姐姐在高桥身边,过得好不好,知不知道高桥做的那些事。她想问问,却又不敢问,怕触碰到姐姐的伤口,也怕暴露自己的身份。
“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沈颂宜拍了拍她的肩膀,“明天还要上课呢。”
沈颂曦点点头,转身回了房间。她关上房门,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带着凉意吹进来,让她清醒了许多。远处的夜空里,几颗星星在闪烁,苏州河的方向一片漆黑,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她从医疗箱里拿出那枚硬币,还有那张标注接头点的地图,将地图点燃,扔进烟灰缸里。火光渐渐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