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老式窗户的缝隙,零碎地散落在陈旧却洁净的木制地板上,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窗外,早点铺的吆喝声响起,参杂着车铃与匆匆脚步声。
林蒲桃张开眼睛,收拾床铺,走到洗手间。
镜子里的人眼底有些青黑,她不甚在意,将头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而疲惫的额头。
她走下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融入深水埗旧楼宇搭建的缝隙之中,坐在熟悉的街边早茶店,看着人头攒动的街道,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身为普通警员、每日为生活奔波的时光。
但指尖触及腕上那串冰凉的龙婆珠,瞬间便将这错觉击得粉碎。
一份热腾腾的水晶虾饺端到她面前。老板用搭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把汗,向她好奇地打招呼:“靓女,新搬来的?以前冇见过你喔。”
林蒲桃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刚搬来不久。”
她夹起一颗虾饺放入口中,熟悉的滋味却在舌尖变得陌生——水晶皮似乎有些发硬,内里的虾仁粉感过重。吃了两颗,便有些意兴阑珊。
明明过去的十几年,她都是吃着这样的食物过来的,怎么被迦陵养了一年,嘴就变刁了?
她不服气地再次咽下一颗,仿佛在跟谁较劲,却不得不承认,迦陵在物质上对她,确实从未吝啬。
随即,她又深刻地批判自己这种“近墨者黑”的想法。
吃完这顿索然无味的早餐,她像一只无头苍蝇,在旧街窄巷中穿行。
从得知能返港的狂喜,到如今被无情驱逐的狼狈,她的卧底任务以这样一种没头没尾且难堪的方式悬停。
迦陵,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她戴上口罩,登上一辆熟悉的公交车。
直到窗外的风景变得愈发熟悉,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下意识地坐上了通往阿爷阿嬷家的那路车。
她的心鼓动起来——既然迦陵似乎真的放她自生自灭,没有派人跟踪,那她是否能远远地看一眼他们?
她在记忆中的站台下了车。街道两边常青的樟树随风摇曳,银杏的绿叶刚刚抽芽,在柔和的阳光里伸展着叶片。
尽管做了简单的易容,出于谨慎,她还是避开人群,躲进街对面一片茂盛的花坛后,隔着一条街道,凝视着不远处那栋熟悉的旧楼。
老楼房的隔音效果不好,临近午饭时间,各种炒菜声、锅铲碰撞声隐约可闻,随之飘来的,还有她最爱的薯仔炖牛腩的浓郁香气。
林蒲桃鼻头一酸。
她想家了,想阿爷阿嬷了,想得心口发疼。
然而,陪伴她的只有周遭喧闹又仿佛隔离的尘世声,以及一道突兀的汽车刹车声。
她回头,看到一辆颇有年头的旧款大众轿车停在路边。车门打开,走下来的两个人让她不禁愣住——
是宋家锋和吴晞。
他们一人提着水果,一人抱着保健品,熟门熟路地站在小区楼下的防盗门前。很快,一道佝偻却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嗓门洪亮:“宋队长,小吴,你们来啦!快滴上来!我知你们要来,特意做了咖喱鸡!”
原来,她不在的日子里,是师父和吴晞替她照顾阿爷阿嬷。
只见宋家锋自然地接过吴晞手里的东西,吴晞则是搀扶着林奶奶准备上楼。
阿嬷迫不及待地问,声音里满是牵挂:“蒲桃在大陆还好吧?听说那边比港城冻好多,她可不要冻感冒了。”
吴晞耐心道:“阿嬷您就放心啦,蒲桃咁大个女,知道照顾自己啦。你看,她刚刚寄回来的信,我不是立刻给您送来了吗?”
对于年迈的阿爷阿嬷,林蒲桃正在大陆进行一场光荣的“交换学习”。而编织着这个美好谎言的宋家锋,脑海中却不断闪过昨日会场里那惊心动魄的一瞥。
第一次,他无法像往常那样回应阿婆的关怀,因为他们的孙女正身处难以想象的险境。
而身旁的吴晞也察觉到他的异常,轻轻用手肘碰了他一下。
宋家峰立刻回神,接着吴晞的话:“是啊,阿嬷,信我带来了,回家我读给您听。”
那是林蒲桃出任务前写好的信,一共十六封。前十五封,细细描绘着“交换学习”的趣闻轶事,最后一封……是遗书。
每隔一月,警局便会“收到”一封,由宋家锋代为转交,如今,该读到第十二封了。
忽然,正上楼的阿嬷停住脚步,转头向街对面的花坛看去,像是在急切地搜寻着什么。
宋家锋和吴晞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里种着一排杜鹃,因品种混杂,粉、红、白三色花朵交织,开得熙熙攘攘,花团锦簇。
而除此之外,那里空无一物。
吴晞眨眨眼,轻声问:“阿嬷,你在看什么?”
阿嬷却还想下楼向花坛走去,喃喃道:“我好像看到我的蒲桃了。”
宋家锋心下一震,也望向花坛,身体迅速挡住阿婆下楼的去路:“阿嬷,你看错啦,她现在还在大陆参加封闭培训,怎么会回来。”
吴晞也连忙附和:“是啊是啊,阿嬷,肯定是你看错了。”
可阿婆异常坚持,两人无奈,只好搀扶着老人走到花坛边。
“您看,真的没有人。”
然而,宋家锋的余光捕捉到不远处昏暗巷口一闪而过的熟悉身影,心脏一揪。
他知道那不是错觉。
可他无法解释,为何他和吴晞两个训练有素的警察都未曾察觉,一位视力衰退的老人却能有如此感应。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扶着喃喃自语的阿婆返回楼道,对那道仓皇逃离的背影,压在心底、绝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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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蒲桃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那个充满家的气息的地方——她必须堂堂正正地回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东躲西藏。
她现在被孤立在外,顾铮明确拒绝她插手和胜会的事,其他分支视她为迦陵的人,绝不会信任她。似乎只剩下一条路……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她心中逐渐成型。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的名字,正是她刚刚想到的——梁启明。
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
接通电话,那头的梁启明一扫昨日的焦躁卑微,语气恢复了惯有的高傲与嘲讽:“我真是有个好妹妹啊,几句话就能让迦陵表叔回心转意。”
什么?迦陵竟然真的答应了和梁启明合作?
林蒲桃完全无法理解迦陵的意图。他到底想做什么?
她强压震惊,选择以沉默应对。
“怎么?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梁启明在电话那头嗤笑几声,“再帮我做件事,之前答应你的好处一分不会少,而且我保证,从此以后,你就是我梁启明唯一的亲妹妹,如何?”
林蒲桃故作恼怒:“你别得寸进尺!”
梁启明丝毫不以为意,直接下达指令:“我听说,表叔有批‘要紧’的货被卡在深水港了。你去查清楚具体位置和看守情况,我亲自去取来,献给表叔。”
林蒲桃心中冷笑,梁启明果然下了功夫,连这批被梁祖尧扣下的货都查到了。她继续佯装拒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就去查!”梁启明的语气变得强硬,“梁沅沅,我不管你是真是假,你记住,只有我好了,你才能好!明白吗?”
林蒲桃沉吟片刻,仿佛被说服,又像是另有所图,改口道:“……好,我可以试试。但我有个条件——坐馆继任仪式,你必须带我进去。”她支支吾吾看似为难道:“因为,因为顾铮的缘故,表叔他不让我出现在任何有顾铮的场合……”
她暗示迦陵对她占有的态度,梁启明发出一声“原来如此”的贱笑,用一种看戏般的口吻爽快答应:“行,仪式前一天,你来找我。”
电话挂断。
林蒲桃站在嘈杂的街头,最后回望了一眼那扇熟悉的窗户,毅然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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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探那批被扣押的货物并不是易事。
林蒲桃本能地将这批货与金爷联系到一起——金爷能打动迦陵的,一定是实打实的利益输送。帮他打通这批价值连城的货物,无疑是份厚礼。
她试图从海关和码头管理部门的内部获取消息,生怕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梁启明和迦陵的动作远比她想象中更为迅猛。
就在她四处打探消息的短短两天内,港城地下世界再次刮起一阵腥风血雨——
先是金爷旗下最赚钱的几个地下赌场和夜总会,在深夜同时遭遇不明身份的悍匪冲击。不仅砸毁了所有设备,更是将看场子的打手打成重伤,场面狼藉不堪,损失惨重。
紧接着,那位在选举大会上曾站出来、痛心疾首斥责梁启明卖白粉、资历极老的“跛脚”叔父,在前往茶楼喝早茶的途中,光天化日之下,在人来人往的街口,被一辆高速驶来的摩托车上的枪手连开数枪。
老人当场倒地,鲜血染红了清晨的街道,送往医院的路上便已咽气。
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在□□和白道同时传开,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火|拼,这是**裸的挑衅,是对金爷和顾铮势力最直接的宣战!
林蒲桃得知“跛脚”叔父惨死的消息时,正坐在一家嘈杂的茶餐厅里,手里的奶茶瞬间掉落在地,珍珠撒了一地。
疯了!
梁启明简直是疯了!迦陵竟然也纵容他如此疯狂!
这根本不是争夺,而是毁灭!
他们是要用最暴戾的手段,将金爷和顾铮的势力连根拔起!
那顾铮呢?顾铮怎么样了?
林蒲桃猛地站起身,顾不上周围人诧异的目光,冲出茶餐厅,找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颤抖着手开始疯狂拨打顾铮的电话。
一遍,两遍,十遍……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只有规律的忙音。
每一声忙音都像重锤敲在她的心上,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深。
他不会也……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电话终于被接通了。
然而,传来的却不是顾铮平日那沉稳的声音,而是一个气若游丝的喘息声:
“……喂……”
是顾铮的声音!但虚弱得可怕。
林蒲桃心一缩,声音都变了调:“顾铮?你怎么了?你在哪里?!”
电话那头传来痛苦的吸气声,过了好几秒,才断断续续地传来回应:“没,没事……死不了……”
“你到底怎么了?!”
“中了两枪……侥幸捡回一条命……在医院……”
中枪!两枪!
林蒲桃的脑子“嗡”的一声,继而问:“哪家医院?安全吗?有没有人守着?”
“私立康禾顶楼VIP……”顾铮的声音越来越弱,“有自己人……但不多……”
“等着我,我马上过来。保持清醒!听到没有!”林蒲桃对着电话低吼,不等那边回应,便挂断电话。
她站在车流如织的街头,阳光温暖,她却觉得浑身冰冷。
梁启明和迦陵的报复来得太快太狠!他们这是要赶尽杀绝!
没有丝毫犹豫,她立刻冲到路边,伸手拦下一辆的士。
“去康禾私立医院!快!”她拉开车门钻进去,声音急切。
司机没多问,一脚油门。
一路上,林蒲桃的心都悬在嗓子眼。
康禾私立医院,以昂贵的费用和极佳的**保护著称,是很多富豪和见不得光的人物首选。顶楼VIP区域,更是守卫森严。
顾铮选择那里,既是出于安全考虑,也说明他的伤势绝对不像他说的“死不了”那么轻松。
梁启明和迦陵知道他在那里吗?他们的袭击会不会只是一次试探?下一次攻击什么时候会来?
她现在顾不上去想梁启明的任务,也顾不上去分析迦陵的真正意图,她只知道,顾铮不能死!
不仅仅因为他可能知道某些真相,更因为他或许是此刻港城唯一一个可能制衡那对疯狂叔侄的人。
的士在医院门口停下。林蒲桃甩下钞票,甚至没等找零,便推开门冲了出去。
医院大厅忙碌而安静,但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看似随意地扫视着来往人群。应该是顾铮的人。
林蒲桃压低头上的鸭舌帽,尽量自然地走向电梯厅。
通往顶楼VIP区域需要专用的电梯卡。她站在电梯前,假装等待,目光扫过电梯按键板旁边的一个不起眼的刷卡区。
她拿出手机,再次拨通了顾铮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是一个充满警惕的陌生男声:“谁?”
“我找顾铮,告诉他,林蒲桃找他。”
那边沉默了几秒,似乎是在请示。
片刻后,男人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缓和了些:“电梯下来接你。”
叮——
一声轻响,那部专属电梯的门缓缓打开。林蒲桃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轿厢,电梯门合上,快速向上攀升。
到达顶楼,门再次打开。
消毒水混合着淡淡香氛味道,走廊铺着吸音的地毯,安静无声。
两个面色严肃的男人站在电梯外。其中一人沉声道,示意她跟上。
“跟我来。”
走廊两侧有几个房间门紧闭。
男人在其中一扇双开门前停下,轻轻敲了三下,然后推开。
病房很大,装修像五星级酒店的套房,空气中弥漫着药水味,医疗仪器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林蒲桃的目光瞬间就落在了房间正中央的那张大床上。
顾铮躺在那儿,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往日那双锐利的眼睛紧闭着,眉心因痛苦而紧蹙。
他裸露的上半身缠满了白色绷带,左侧胸口靠近肩膀的位置,以及右下腹,依旧有淡淡的血丝渗出,看上去触目惊心。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两个看起来像是心腹手下的人守在床边,脸色凝重。
看到林蒲桃进来,那两个手下立刻投来警惕的目光,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
带她进来的男人低声对其中一人耳语了几句,那人才稍微放松戒备,但眼神依旧没有离开她。
林蒲桃一步步走到床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就在这时,顾铮仿佛有所感应,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最初有些涣散,聚焦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站在床前的林蒲桃。
他似乎是想要扯出一个笑容,却因为牵动了伤口,变成了一声闷哼。
“……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