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创的项目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在苏清禾团队数次修改与打磨后,视觉方案终于获得了通过。
当助理告知最终确认邮件已经收到时,整个工作室都松了一口气,洋溢着项目通关的喜悦。
苏清禾却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如同潮水退去后露出的、被反复冲刷的沙滩。
这种疲惫不仅仅源于高强度的工作,更源于与沈砚辞那次在专业领域短兵相接后,所带来的、难以言说的精神耗损。
他公事公办的态度,精准犀利的点评,以及最后那句越界的关心......种种画面在她脑海里交织盘旋,让她心烦意乱。
需要一个出口。
一个能让她暂时逃离这一切,喘口气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在一个天色有些阴沉的午后,她驱车来到了城南。
穿过熟悉的、渐渐变得有些老旧的街道,母校那熟悉的、爬满了常春藤的围墙,缓缓映入眼帘。
将车停在稍远的街角,苏清禾步行着,踏入了承载了她整个青春记忆的校园。
暑假尚未结束,校园里空旷而安静,只有知了在浓密的树荫间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阳光被厚厚的云层过滤,变得柔和而缺乏热度,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蒸腾出的、湿漉漉的青草气息。
她沿着林荫道慢慢走着,脚下的石板路似乎还残留着当年无数个清晨和黄昏,她和同学们匆匆走过的足迹。
路旁的香樟树粗壮了许多,枝叶愈发繁茂。篮球场上空无一人,篮板上的漆皮有些斑驳脱落。
一切都变了,一切又好像都没变。
脚步有自己的意识般,将她带到了那栋最老的、红砖外墙的教学楼前。
这栋楼据说很快就要翻新了,此刻更显得寂静而沧桑。
她沿着磨得光滑的水磨石楼梯,一步步走上三楼。
那间他们曾经一起度过无数个自习课的教室,就在走廊的尽头。
门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熟悉的粉笔灰味道混合着旧木头的香气扑面而来。
教室里的桌椅换了一批,但格局未变。
讲台,黑板,还有那一排排明亮的窗户。
她走到靠窗的那个位置,那是她高中三年固定的座位。
而沈砚辞,就坐在她的斜前方。
她曾无数次像现在这样,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阳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肩线,看着他在草稿纸上演算时微低的脖颈。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
苏清禾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桌面,上面被不知哪届学生刻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她仿佛能看到那个扎着马尾、穿着宽大校服的自己,正偷偷在速写本上,勾勒前方那个专注的背影。
“你怎么在这?”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安静的教室门口响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所有的回忆幻影。
苏清禾猛地回头,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
沈砚辞就站在门口,身姿挺拔,依旧是剪裁合体的西装,但与在公司时的锐利不同,他脱去了外套,只穿着白色的衬衫,领口微敞,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少了几分商界的疏离,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落寞。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带来一阵战栗。
是巧合?
还是......他跟着她?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却化不开他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沉郁。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像是穿越了七年的时光洪流,终于在此刻,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苏清禾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凉的窗框。
她像一只受惊的鹿,警惕地看着这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闯入者。
“你怎么......”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只是想来走走。”沈砚辞打断她,声音低沉沙哑,他缓缓走进教室,“没想到,会碰到你。”
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可苏清禾一个字也不信。
这座城市有那么多可以怀旧的地方,偏偏是这间教室?
偏偏是这个时候?
她抿紧嘴唇,别开视线,不再看他,也不想与他有任何交流。
教室里的空气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稀薄且凝滞。
沈砚辞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走到她附近,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学着她刚才的样子,望向窗外。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操场角落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和更远处连绵的屋顶。
“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变。”他低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
苏清禾沉默着,手指抠着窗台的边缘。
她不想接话,不想陷入任何形式的、关于过去的对话。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着一种近乎尴尬的张力。
窗外,天色不知不觉间彻底阴沉下来,浓重的乌云低低地压着天际,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一阵带着湿气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拂动了她的发丝和他的衣角。
“要下雨了。”沈砚辞说。
他的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很快连成一片密集的雨幕,模糊了窗外的世界。
教室里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风雨交加的喧嚣声。
这场突如其来的夏日的暴雨,将他们两人,困在了这间充满回忆的教室里。
苏清禾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幕,眉头蹙起。她的车停得有些远,而且她根本没有带伞。
“我车就在附近。”沈砚辞再次开口,仿佛看穿了她的窘境,“等雨小一点,我送你回去。”
“不用。”苏清禾立刻拒绝,语气生硬.
沈砚辞转过身,面对着她。
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闪烁着一种固执而痛楚的光芒。
“清禾。”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在雨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低沉而清晰,“我们一定要这样吗?”
苏清禾的心猛地一缩。
她抬起头,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沈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们之间,除了公事,不应该有别的交流方式。”
“公事?”沈砚辞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所以,那些过去,那些年......对你来说,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公事’之外的东西,可以轻易抹去,是吗?”
他的质问,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情绪,像终于找到裂缝的岩浆,喷涌而出。
苏清禾被他话语里的痛苦震了一下,但随即,更深的委屈和愤怒涌了上来。
他凭什么摆出这副受害者的姿态?
凭什么质问她?
“不然呢?”她反问,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几乎要压过窗外的雨声,“沈砚辞,是你亲口说的,‘赌约而已’!是你亲手把那些年变得一文不值!现在你又凭什么来问我能不能抹去?”
积压了七年的委屈、不甘和愤怒,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
沈砚辞的脸色在听到“赌约”二字时,瞬间变得惨白。
他上前一步,距离近得苏清禾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密布的红血丝,和他微微颤抖的嘴唇。
“不是那样的!”他的声音也失去了之前的平静,带着一种急切的、近乎绝望的嘶哑,“清禾,那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从来没有把它当成一场赌约!从来没有!”
他的否认,如此急切,如此痛苦,反而像一把更锋利的刀,割开了苏清禾心上那道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
“不是我想的那样?”她看着他,眼泪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滑落脸颊,混合着窗外雨水的湿气,一片冰凉,“那我听到的是什么?是幻觉吗?沈砚辞,你敢说,你当年没有对陆淮之说过‘赌约’这两个字?”
她的质问,像最后的审判。
沈砚辞僵在原地,看着她脸上的泪水,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悔恨、痛苦、无力......种种情绪激烈地碰撞着。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无比艰难的动作,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了一片荒芜的灰败。
他无法否认。
他确实说过那两个字。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哗啦啦地,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
教室里昏暗而潮湿,两个曾经最亲密的人,隔着一步之遥,却像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一个泪流满面,一个面如死灰。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沈砚辞的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雨声掩盖:
“清禾。”他又唤了她一声,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沙哑,“这些年,我每一天......都在后悔。”
后悔?
苏清禾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撞击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酸楚。
她看着眼前这个褪去了所有光环、只剩下狼狈和痛苦的男人,一时竟分不清,他这迟来了七年的忏悔,究竟是救赎,还是另一场更残忍的凌迟。
她该信吗?
她能信吗?
雨水不停地敲打着窗户,仿佛也在叩问着她紧闭的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