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辞那句“我每一天都在后悔”,像一枚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苏清禾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余波阵阵,搅得她不得安宁。
后悔?
多么轻飘飘的两个字。
如何能抵消那场贯穿她整个青春尾声的、兵荒马乱的背叛?
如何能弥补那七千个日夜独自舔舐伤口的心酸?
窗外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哗啦啦地冲刷着整个世界,也将教室里这方寸之地隔绝成一座孤岛。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味道,混合着旧日尘埃的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苏清禾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留下紧绷的涩意。
她别开脸,不再看沈砚辞那副痛苦不堪的模样,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模糊的雨幕。声音冷得像是结了冰:
“沈总的后悔,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沈砚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她话语里的寒意刺伤。
他看着她冰冷的侧脸,那紧抿的唇线和疏离的眼神,都在清晰地告诉他,他那些迟来的忏悔,在她坚硬的盔甲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我知道......”他嗓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被碾碎后的无力感,“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
“那就不要说。”苏清禾生硬地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不耐,“既然知道晚了,就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事情。无论是送花,还是堵在我公司楼下,或者像现在这样,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说这些毫无价值的话。”
她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向他最痛的地方。
沈砚辞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插在西裤口袋里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他沉默下来,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沉重得几乎要将她洞穿。
雨声成了教室里唯一的声音,填充着两人之间令人窒息的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终于渐渐小了一些,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天色依旧阴沉,但视野已经清晰了不少。
苏清禾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一秒。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准备离开这个让她情绪失控的地方。
“雨小了,我走了。”她丢下这句话,抬步就往教室门口走去,没有丝毫留恋。
然而,就在她经过他身边时,沈砚辞却突然动了。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很大,温热而干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紧紧箍住了她微凉的手腕。
那突如其来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窜过苏清禾的全身,让她瞬间僵住。
“放开!”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用力挣扎,声音里带着惊怒。
沈砚辞却没有松开。
他握得很紧,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尖甚至微微陷入她细腻的皮肤。
他低头看着她,眼底翻涌着剧烈挣扎后的、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清禾,”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切,“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解释的机会。”
他的眼神太过炽热,里面的痛苦和哀求太过真实,让苏清禾挣扎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解释?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就在她愣神的这半秒,沈砚辞已经拉着她,不由分说地朝教室外走去。
“沈砚辞!你干什么!放开我!”苏清禾又惊又怒,高跟鞋在空旷的走廊里踩出凌乱的声响。
她的力气根本敌不过他,只能被他半强迫地拉着,快步走下楼梯。
教学楼外,雨还在下,只是变成了细密的雨丝。
沈砚辞的那辆黑色宾利就停在离教学楼不远的路边。
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几乎是将她“塞”了进去,然后迅速绕到驾驶座,上车,落锁。
一系列动作快得让苏清禾来不及反应。
“你到底想干什么?!”车内密闭的空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愤怒,她伸手就去拉车门锁,却发现已经被他锁死。
沈砚辞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手背青筋暴起,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他侧过头,看着她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和戒备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
“我只是想送你回家。”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顺便......说几句话。”
“我不想听!”苏清禾语气激烈,“开门,我要下车!”
“就几句话。”沈砚辞固执地重复,目光沉沉地锁住她,“说完我就送你回去,绝不会多做任何让你困扰的事。我保证。”
他的保证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苏清禾别开脸,看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校园景色,胸口剧烈起伏着,不再说话,用沉默表达着最强烈的抗议。
沈砚辞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知道这是她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默许”了。
他深吸一口气,发动了车子。
引擎低沉地轰鸣起来,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刮开一片清晰的视野。
车子平稳地驶出校园,汇入湿漉漉的城市车流。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和窗外的雨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尴尬而紧绷的气氛,混合着两人身上淡淡的湿气。
苏清禾始终看着窗外,拒绝与他有任何眼神交流。
她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滑落,像极了七年前那个让她心碎的午后,她独自躲在房间里流的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十分钟,或许是二十分钟,在一个红灯前,沈砚辞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恍惚和沉重。
“那一年......我家里出了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平复突然变得急促的呼吸,“我父亲的公司,因为投资失误和合伙人卷款跑路,几乎一夜之间破产,还背上了巨额债务。”
苏清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这件事,她隐约听说过一些风声,但那时她正沉浸在暗恋的酸甜和即将到来的生日期待中,并未过多关注。
而且,那时的沈砚辞在她面前,从未流露出任何异样。
“那时候,每天回到家,面对的都是催债的电话,父母无休止的争吵,还有......他们一夜白了的头发。”沈砚辞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那紧握着方向盘、微微颤抖的手,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我觉得天都塌了。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拥有的一切,成绩,光环,甚至......未来,在那一刻,全都变得摇摇欲坠,不堪一击。”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年少的无助和自嘲,“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任何美好的东西,包括......一份纯粹的感情。”
苏清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依旧看着窗外,但眼神已经不再聚焦,耳朵却不自觉地捕捉着他的每一句话。
“那天,陆淮之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沈砚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艰涩,“我当时……慌了。我害怕。我怕如果承认了,将来却给不了你任何承诺,反而会让你失望,会连累你。我更怕......怕你知道了我的处境后,会看不起我,或者,只是出于同情......”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属于少年时代的、可笑又可怜的自尊与自卑。
“所以,当陆淮之开玩笑说‘是不是打个赌看她能跟你到什么时候’的时候,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闭了闭眼,脸上浮现出极深的痛悔,“我说了那句混账话。我想用那种方式,推开你,也斩断我自己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我以为......那样是对我们都好的选择。”
车厢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雨刮器规律的声响,和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苏清禾怔怔地看着窗外。
雨水模糊了整个世界,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从未想过,当年那句将她打入地狱的“赌约”,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的真相。
不是因为厌恶,不是因为戏弄,而是因为......自卑和怯懦?
因为那可笑的、自以为是的“保护”?
多么讽刺。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子不耐地按了下喇叭。
沈砚辞缓缓启动车子,没有再说话。
该说的,他已经说了。
剩下的,只能由她自己判断。
车子最终平稳地停在了苏清禾公寓的楼下。
雨已经差不多停了,只有屋檐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
沈砚辞解开了车锁。
“到了。”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释放后的疲惫,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苏清禾没有动。
她依旧保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塑。
她的内心正经历着一场翻天覆地的海啸。
震惊,荒谬,酸楚,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松动。
她该信吗?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符合他年少时骄傲又内敛的性格。
可是,伤害已经造成,这是不争的事实。
一句“后悔”,一句“苦衷”,就能轻易抹去她七年的伤痛吗?
良久,她终于动了。
她伸出手,推开车门,一只脚迈了出去。
沈砚辞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她,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就在她完全下车,准备关上车门的那一刻,她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前方湿漉漉的地面,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沈砚辞,”她叫他的名字,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伤害一旦造成,就不是一句‘有苦衷’可以抵消的。”
说完,她“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没有丝毫留恋,快步走向公寓大堂的玻璃门。
沈砚辞坐在车里,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后,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无力地垂下。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
他只是......不甘心。
而走进电梯的苏清禾,在密闭的空间里,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疲惫地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
电梯镜面里映出她苍白而迷茫的脸。
真相,往往比谎言更让人难以承受。
它没有让她的恨意消失,却像一滴浓墨,滴入了原本清晰的敌我界限里,将一切都搅得混沌不堪。
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