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舒率先上前见礼,嘉楠跟之。
福顺此时已然认出了嘉楠,方才他的视线被帘子挡住,并未看到厅内情形。
怪不得!
他就说!
好端端的,走了一半,他家侯爷,却停下来,说要看景。
原来,看景是假,等人是真!
定州匆匆一别,想来侯爷,还有话未和嘉楠姐姐说。
福顺如今,已心服口服地,愿意称嘉楠一声姐姐。
他原想开口招呼,可看侯爷反应,又似乎并不想想府里人知晓,他们与嘉楠认识的事。
福顺犹豫了下,收住了动作,还不忘阻止福康指认嘉楠。
芳舒自是不知晓他们之间的事情。
行过礼后,还不忘给陆翊桉介绍了两句。
“我回京之时,方府捎我一程,既是方府之人,正巧我也要回府,顺道送一程吧。”
陆翊桉的眼神依旧落在园中树木上,似乎就真的只是顺便罢了。
芳舒愣住,面上有些惊疑。
萧珍娘的书信往来她是知晓的,
侯爷跟方府一同上京,她自然也有所听闻。
可平日他连话都不说两句,今日不仅主动开了口,还提出送人。
芳舒难免愣神。
不过……
青天白日的,此事到底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她自然是听从吩咐。
芳舒还恐嘉楠不安。
侧身向她小声解释了,陆翊桉的身份,好叫她放心。
嘉楠点了点头:“此处离大门不过几步,芳舒姑娘自去忙吧。”
又欠身对陆翊桉说:“那就劳驾侯爷了。”
陆翊桉几不可见的微点了下头,算是应下。
芳舒见状,告退下去。
园中一时只剩陆翊桉主仆三人与嘉楠。
“嘉楠姐姐!定州一别,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芳舒退下后,福顺率先开口。
福康亦是咿咿呀呀的比划着。
嘉楠对他们俩没什么防备的心思,笑道:“是啊……”
可寒暄的话,却在陆翊桉转过身的时候,戛然而止。
“嘉楠。”
“侯爷。”
福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他总觉得侯爷与嘉楠姐姐之间怪怪的。
旁人都说侯爷冷淡孤僻,可他觉得不是这样的,侯爷只是心里太苦了。
可侯爷为什么对嘉楠姐姐这么冷淡呢?
明明之前,还不是这样。
福顺不明白。
可还没等他想更多,就被陆翊桉赶到了远处,还不忘让他把福康带上。
“侯爷,有话,不妨直说。”
嘉楠叹了口气,不再拐弯抹角。
陆翊桉无声地笑了笑,背身过去,看向园中的一颗枯树。
“嘉楠,你可知,侯府花园里,为何会有这么一株无叶枯树?”
嘉楠闻言,略略抬头看了一眼。
她对树木并无研究,只认得南方常见的几种。
眼前这棵,她认不出来。
因而也不能分辨,这棵树到底是冬日落叶才致凋零。
还是真的枯死了。
但想必,侯府是不会当真在迎客的庭院里,种一颗枯树的。
“许是未到长叶之季罢了。”
陆翊桉轻轻一哂。
“我父亲当年,初次去济北时,带回来一颗种子,把它种在此处。”
“济北的柞树,参天之高,种在望京的园林里,却堪堪只长成这样。”
“三年前,这棵树糟了病害,当时花匠说,救不活了。”
“可我祖母,却不肯将它拔除,一直叫人费心照料着。”
“于是,它就成了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没死透,但也没有再长出过枝叶。”
陆翊桉将轮椅转过来,正面嘉楠:“这棵树,永远不会,再有长叶之季。”
“你说,府中有必要,一直留着这棵树吗?或许对它来说,早点枯死,才是解脱。”
嘉楠其实并不想与陆翊桉过多牵扯。
他们之间,最好,就是客客气气的,永远都是点头之交。
她本不应该在意他的言语。
可她实在不喜欢,陆翊桉这样悲观的态度。
她将嘴抿成一条线,气息也略重了一些。
她费了那么大的劲,还用掉了一颗小红丸,才把他救过来!
可他却以树喻己,说,死了痛快。
没有人会喜欢,自己费劲救活的人,心存死志。
嘉楠一时气起,也顾不得原先还想着什么敬而远之。
她越过陆翊桉,走到树下。
伸手折了一段最末梢处的细枝,用指甲深深一嵌,就将手中细枝对半掰开来。
嘉楠将其中一半递给陆翊桉:“侯爷,方才我并不知这棵树生了病。”
“但它病害了三年,熬过三个冬夏,依旧未死。侯爷何以判定,它不想活着呢?”
“或许,它只是在积蓄力量,等它哪一日,缓过劲来,就自然会有,重新枝繁叶茂的那一日!”
陆翊桉沉默着,伸手接过嘉楠递来的细枝。
褐色的外皮包裹着白色的枝干,最中间的地方,隐隐透着绿。
是还没死,但……那又如何呢?
陆翊桉嗤笑一声,他心中有自己的答案。
只是不喜欢,她疏离生冷的态度罢了。
每每他表现死志,裴瑜总是跳脚,他想,嘉楠会医术,应当也是如此吧。
果不其然。
不过,既然她此刻不再回避自己。
那他还是问出了,今日在此等候的目的。
“嘉楠,在船上,我问你的问题,你尚未回答。”
嘉楠一怔,直觉想后退。
可她退一步,陆翊桉的轮椅,就上前一步。
嘉楠咬了咬唇:“侯爷,我不过是一个懂些医术的小丫鬟,我的想法,重要吗?侯爷又何苦,咄咄逼人?”
陆翊桉笑了笑,对上嘉楠的眼睛。
“那我换个问题吧。”
“嘉楠,学医不易,你可还记得自己,为何要学?”
嘉楠一愣。
除了师父,再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自然是为了……多项本事,在主子面前更得用些。”
嘉楠微微退了半步,低眉垂首,露出一个毫无差错的笑容。
当年,她也是这么回答师父的。
最初的时候,她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可师父却用六年的时间,教会了她:学医,是为了悬壶济世,不负仁心。
那六年里,她每天都有半日时光,可以出府,跟随师父在夫人所开的医馆里学习。
她亲眼看着师父救人于苦痛,妙手施针,还人以康健。
也看着那些人,对师父报以由衷的感激之情。
渐渐地,她变得愈发认真,刻苦用功,只希望,终有一日,能成为像师父那样的人。
后来,师父开始让她出诊。
她有了自己第一个病患,慢慢地,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每每收获病患的谢意,她都欣喜异常。
可每一次的开心过后,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空虚与恐惧。
她清楚,自己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医者,她之所以能学医,是夫人的恩典与栽培。
如果没有夫人,她的人生根本不会有这场际遇,她甚至连认识师父的机会都没有。
她是夫人的人,此生都归属于方府的后宅。
她要做的,是当好一个得力的丫鬟,而不是……成为一个医者。
正如此刻,她回答陆翊桉的话。
这句话,亦是出自真心。
嘉楠说得真诚,任谁都看不出一丝假意。
陆翊桉看着低眉作温顺状的嘉楠,没有说话。
半晌,才释然一笑。
原来,不是他的问题苛刻,是嘉楠与他,并非一类人。
是他可笑了。
居然觉得,自己没有答案的问题。
嘉楠可以给他……
陆翊桉将手中的细枝随意丢出:“那还要恭喜嘉楠姑娘——学以致用,得偿所愿。”
嘉楠笑了笑,并未辩驳:“多谢侯爷夸赞。”
“嘉楠!”
陆翊桉突然唤了她的名字,“你之所求,就是稳居后宅,安乐无忧吗?”
嘉楠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但当她抬起头来,却只剩笑意。
她正视陆翊桉,答道:“是!”
陆翊桉点点头,看向柞树的无叶的枝丫。
最终,什么也没有再说,默默伸手,示意福顺福康上前。
“走吧……送你一程。”
嘉楠看过去,陆翊桉的人与声,皆被福康庞大的身躯挡住,不得窥见。
她轻轻握了握拳,无声跟上。
是夜。
嘉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黑暗中,嘉楠睁开双眼,叹了口气。
她的脑中,一直萦绕着陆翊桉的问题。
他问自己:为何学医。
嘉楠忽然坐起身来。
她披衣下床,轻手轻脚地点亮了烛火,从角落处,搬起一个上锁的小木箱,轻轻放于桌上。
铜锁上,已然有了锈迹……
嘉楠深深的吐出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将钥匙插进了锁孔中,轻轻一推。
……没有推动。
嘉楠换了口气,手上用了些劲。
“咔哒!”
锁芯弹了出来。
嘉楠恍惚了一阵,才如梦初醒似的,将铜锁拆开。
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箱。
里面,是一本一本装订好的书册。
这些,全部都是,她记下的脉案。
最初,是师父看诊,她记。
后来,她也有了自己看诊的脉案。
小小的木箱,一册一册地被填满,见证着,她六年的岁月时光。
嘉楠吸了吸鼻子,伸手,如视珍宝般的,取出最上面的一册。
半晌,才小心翼翼地翻开来。
这一册,是她最后记的,止于师父离去的那一年。
再也没有动过……
可此时,她却将书册摊平,取来笔墨,于空白的那一页,提笔写下陆翊桉的脉案。
断裂的岁月,似乎在此刻,终于被衔接上。
“师父,我真的,有机会成为一个医者吗?”
嘉楠的声音轻轻地,飘散在室内。
回应她的,只有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