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算合理。
她平日里说话一点不磕巴,但这话说得毫无底气,中间还停顿,看得出很是委曲求全,不想承认她是奴隶。
白佑霖难免心疼自己花掉的钱。
今天的牛肉他馋了好久才舍得买,给她买衣裳的钱能吃多少牛肉了,她还不情不愿上了,想到这里,白佑霖发根发痒,拿指头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
“你是我买的奴隶,当然是我的人,我想带你回去就带你回去,不想带你回去,你就得跟着我,这么简单个道理,你想不明白?”
元楹楣从无奴隶的自觉,她其实明白,大抵人都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买奴隶的人更当自己是个主子,她总得有可以交换的筹码,才能让人与她平等交流。
若是直接将公主的身份宣明,且不说会不会相信她一个没有势力的公主会有复国的实力,光说他一口一个梁国,又是军士,绝对是梁帝的拥趸。
不能行此险招。
那她此刻有什么呢?
垂眸看见这身在微弱光线下亮闪闪的衣裙,她动了一点点歪心思,给他跳舞,扭进人怀里,主动一点,让他体会受人谄媚的感觉,男人的至尊体验……
至少他长得不错,身材也好,不算恶心。
不行。
她完全做不出来。
要脸。
思索好久,啥也没思索出来,最终只淡淡应一声,“喔。”
哈?
她什么态度!
白佑霖看她耷拉个眼皮,十分不耐的样子,登时怒不可遏,“你你你!洗碗去!”
“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不然明天把你送回奴隶窝!”
元楹楣为方才的歪心思所不齿,直愣愣站起身,准备洗碗去,方走出两步,他忽然唤住她。
一回头,白佑霖敲了敲那盘牛肉的碗边,“我吃饱了,你收拾。”
元楹楣应下,端着那盘牛肉便去了灶厨,虽说是剩下的,但她仍选择吃掉,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这盘牛肉是从一边开始夹的,另一边摆盘还没动过。
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嗟来之食也是美味的,她坐在窗边吃了个干净,吃撑了。
尽管并不适应为奴为婢,她尽力将灶厨收拾得干净一些,总会有回去的那一天,不管如何回去。
事情做完的那一刻,多日的疲惫在此刻席卷而来。
小院是个破败的小院,堆满了修葺的杂物,只有方才吃饭的那间房搭了个类似炕的东西,能勉强睡人,她不知今晚睡在何处,转进屋里想去问问。
桌上还有一坛酒未收拾,她抱起酒坛子轻微晃了晃,酒水似是见底,晃得叮咚响,凑近坛口一闻,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她将坛口封住了,免得酒水变了味。
那人已经睡下了,本身长得手长脚长,在炕上睡得四仰八叉,没她的地儿。也是,这人嚣张的劲儿,怎可能跟奴隶睡一条炕。
元楹楣四下扫视一圈,地是灰土地,凳子就两张,桌子短小,她没有衣裳没有被子,在昼夜温差这么大的地方,她感到脊背寒凉。
好困,想睡,彻彻底底睡一觉。
她想了想,走到白佑霖睡的炕边蹲下,凝了他后脑勺好久。
见鬼了!
白佑霖一直没睡,就想看看这个小女奴到底会干嘛,这会儿他清晰地感受到,脑袋后面长了一双眼,正直勾勾盯着他,似乎还能感受到她呼出的热气。
他按兵不动,假装睡着,静观其变。
也不知过了多久,脑后飘来她幽幽的细语,“胡爷,你分我半边炕可好?”
白佑霖缓缓垂下眼皮,假装没听到,好一个得寸进尺。
没得到回应,她恹恹叹一口气,瘪了嘴。
良久,又道,“我已经学会了卤牛肉,明天给你卤可好?”
白佑霖忍无可忍,“谁家主子和奴隶睡一张床?”
“你又不是达鲁人,达鲁人的奴隶才睡圈里,在梁国,怎么也得给奴仆安置一张床才算得好主子。”
“我这么瘦小,占不了多大地儿,绝不会挡着爷休息的。”
白佑霖坐起身,郑重其事地望着她,“少拿什么梁国达鲁说事!就算不管主奴身份,你是女的,我是男人,怎么睡一张床?”
“这是炕,炕那么宽,并非一张小床,在梁国北方,通常都是一家人睡在炕上,也算正常。”
歪理不期而至。
白佑霖累了,真给她腾了个地儿,这小院原本有的被褥,但是有些很脏,他好心,丢了一件自己的厚衣裳给她。
元楹楣捧着那衣裳,觉得他人并不坏,的确如同他所说的,一整天光将就她了。现在他不满意,只是因为两人对主奴的界线有分歧而已。
至少他没有要求她跳舞,不似个急色的男人,下流地垂涎她,要她满足他的**。
“谢谢爷。”她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人慢慢挪到角落里去了。
白佑霖瞥她一眼,她并非干瘦的人,只是对比达鲁女人的体格,骨架偏小,睡在那角落也的确不占地儿,缩成一团,呼吸起伏间像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
他什么都没有多说,兀自睡了。
元楹楣躺下时,浑身酸爽。
炕边有一扇无法完全闭合的窗,窗户有裂缝,裂缝渗进一抹月光,明亮澄澈,凉风偷偷而入,她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眼睛一闭,就睡过去了。
一睡便入梦。
梦里啊,没什么好事。
是太子失势,是草莽造反,是家国破碎,是夫君背弃,是骜丹的折磨,是逃离后又入奴隶窝,一场完整的灭国灾厄。
骜丹,曲弥欣,纪南风,萧臻简,白佑霖……
这些名字如同梦魇,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啊一声,从梦里惊醒,猛地坐起身来,满额细汗。
她平静好久,心悸仍未压下去,心跳得砰砰如擂鼓,她朝一旁看去,那长长一条人没有反应,睡得沉。
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叫出了声,只庆幸没把旁边的人弄醒,省得被一顿数落。
她知道自己该睡,侥幸得来的恩惠并不牢靠长久,该养足精神想法子逃离,但噩梦惊醒,人就很难睡去。
窗户缝隙里的月光亮得惊人,昼夜好似失去了界限,一切都浑噩不堪。
心还在惶恐地跳动。
在炕上躺了好一会儿,她毅然决然坐起身,朝桌上那坛子酒走去,那男人喝酒时她就想讨一碗的,实在是太香太馋人了。
她揭开坛盖,轻轻一晃,酒已经见底,在坛子里晃得叮咚直响,她过于自信,抱着坛子就往嘴里倒,可坛子是个紧口坛,酒又见底,她必须往后仰才能喝到。
一仰高了,肋骨的伤又扯得生疼,手便使不上劲儿,压根抱不稳酒坛子,整个人颤颤巍巍去接那坛子里的酒,半晌,还没喝到。
白佑霖就看着,看她还能猖獗到何种地步。
若说白天一切他都能忍,但偷喝他的酒,他是一分一毫都不能忍。
这坛酒是难得的佳酿,别人送给他,他每天喝一点,抠抠搜搜的才熬到今日,剩一点点,想着明日还能喝上一口,她倒好,半夜爬起来偷喝。
养不起。
明天一定得把她卖了,他重新花钱买个妓子也好过这倒反天罡的女奴。
只是看着看着,见她仰起脖颈,银白月光从破窗泄入,洒落在她肩颈锁骨,光泽晃人眼。
他头懒散靠在墙上,虚虚阖眼,眼珠子稍稍一转,那块宽大的头纱被她遗落在床上,碎金暗闪,他又挪回目光,她正好将酒坛举过头顶,腰腹间的肌肉随之紧绷,若隐若现。
眼瞧她越发使不上力,坛子颤抖得厉害,他的心跟着一颤一颤的,生怕她将坛子给摔了,那时候他便不再能装睡。
费劲许久,她舌头总算接住一滴酒液,心满意足地咽下,放下坛子,歇了会儿,又仰头继续。
他不知不觉看入神,时不时嗤笑她那费力模样,偶尔又不齿自己目光越发放肆,不过他安慰自己,一切的一切,仅仅为了抓住一个偷吃的耗子。
元楹楣本打算喝一口就睡,小酌助眠,但她觉着两口并不能解决她的难眠,三口也算得勉强,四五六口时,她开心了,多喝两口也无妨,人生短短几十年,莫使金樽空对月。
最终她抱着酒坛,像抱着珍宝,爱不释手,懒懒靠在椅子上,歪歪斜斜地扭着,逐渐惬意。
陶醉之时,头顶幽幽传来男人低厚的声音,“好喝么?”
声音太近了,就在头顶,她人横躺在椅子上,双脚还在不自觉地晃悠,后脑勺搁在椅子把手上,她往上一蹭,更使劲地仰了仰头,后颈窝刚好卡在把手上,见到正上方的人脸时,她瞳孔一紧。
白佑霖环抱双臂,低头好整以暇地凝视她,淬了月光的银灰眸子里,满是险恶的冷笑。
她乱了一瞬,却是本性难移,什么奴隶主子的,她的脑子身体并未习得那样的技能。
“好酒。”她道。
白佑霖淡笑不语,眼光杀人。
元楹楣起身,本想扯一扯头纱,恍然意识到腰身和颈部大敞着,手无所适从地放下,斟酌片刻,她柔声开口,“我给爷倒一碗?”
不由分说,她哒哒哒跑出门往灶房拿了两个碗来,放在桌上,一边倒,一边讲,“爷,其实喝酒愉快的要领在于对酌,一个人喝总归是闷。”
这坛子酒本身就没多少,她喝了一些,这会儿只倒了一碗出来,她将酒匀成两碗,捧一碗到白佑霖面前,“要不要试试?”
白佑霖真给气笑了,她连胡说八道都能说得强词夺理,到底哪里来的人能长那么厚的脸皮。
元楹楣见他抱着手不为所动,心慌了一下,眼见他要发难,她猛提起一口气,轻轻将他塞在胳膊下的手拉了出来,迅速将酒碗塞他手里了。
他没预料到她的动作,毫无意识地接过酒碗,却是怔愣。
那手啊,软乎乎的,柔若无骨,覆在他手背上时,微微泛凉,他尤记得第一次触碰丝绸时便是此感,微凉,柔顺,带着丝丝缕缕的痒意。
那不是一双干活的手。
他无从开口了,心里头为那片刻的痒意微微一颤,说不清道不明的爽快。
回过神来,虽忘了自己要骂什么,但嘴不由自主地翕动,“你真是……”
“胡爷,满饮此杯!”
元楹楣已经举起酒碗,迅速与他碰了碗,“敬胡爷与我今日的相遇!”
呃……
天底下没有人能拒绝这一声“满饮”,但凡是个爱酒的,端起酒碗的那一刹那,便会忍不住要往嘴里送。
还得带着几分豪迈,几分肆意,几分都在酒里的闭口不言。
白佑霖死死盯着她,眸光倔强地在挣扎,手与口却不听使唤了,朝她扬了扬酒碗,硬生生将酒咽了个彻底。
却在咽下那一刻,想要捶胸顿足骂人。
一个男人,怎能如此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