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之夜,亮如白昼,只是这光辉比日光冷多了,隐隐泛着天空的深蓝,似为沙丘盖上一层细腻的银纱。
水里的人背对着他,并未察觉异响,白皙的肩头露刚好水面,凌乱的头发捋至一侧,她歪着头,将长发浸入水里,不停地捋,遇着纠缠的头发,细致耐心,呵护备至。
从白佑霖的角度看去,刚好瞧见没被头发遮挡的一侧脖颈,修长莹润,肩头水珠泛着月色,细碎地闪烁,随着动作颗颗滑落,又从下颌滴落圆润的珠子。
那张脸还没来得及洗干净,斑驳间能窥见些许素净的肌肤,几缕乌发湿漉漉黏在雪白的后背,弯弯绕绕盘踞于后颈脊柱,半遮半掩地露出些许刺青的形状。
白佑霖不禁凝眸,大致形状像烈阳图腾,颜色似红又似黑,一半掩藏于水下,看不真切。
烈阳图腾是达鲁王族的图腾,通常会给奴隶烙印在身上,形状颜色有讲究,给奴隶分了等级,最低等是罪痂奴,他们文身不会上色,仅通过反复烙印结痂形成图案。
他虽未看清,却知道这女奴背上的刺青很精致,绝非最低等的罪痂奴。想她许是从达鲁王族手里逃出来,又给苏勒婆抓住了,奴隶是私有财产,原本应该送回去,又因为是梁国人的面孔,苏勒婆想钻空子赚这个钱也说不准。
怪可怜的。
他没肆无忌惮地打量,仓促收了目光,冷冷轻喝,“喂!澡豆分我一些!”
元楹楣正洗得认真,每根头发丝都不愿放过,冷不丁的一声,吓得她惊慌失措,慌忙抱紧胳膊护住前胸。
不护还好,肌肤掩于水下,夜里无法从水面窥得底下的景色,这一护,沉浮之间,竟被双臂给挤出了形状,沙丘一般拔地而起。
白佑霖原本没想瞧,只是半遮半掩实在撩人兴趣,双眼被勾缠得不听使唤,便落到了起伏之上,银眸一番明暗交替,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片刻,他目光上移,正正好对上元楹楣的眼。
银月之下,那双眸子光芒摄人,不躲不闪,怒而含威,如一尊睥睨的玉塑,不动如山,无需言语,硬是给白佑霖瞪心虚了。
白佑霖的怜悯还未来得及收起,这会儿又被莫名其妙的气势唬住。
真是怪了,小小女奴,还能把他吓住?
他咽了口唾沫,眸光恢复平静,声音也变得理直气壮,颇有几分威压与怒气,“澡豆!尽顾着你一个人?”
元楹楣依旧护着前胸,神色警惕,宛如被激怒的猎物,鱼死网破一般,她朝人扬了扬下巴。
白佑霖顺着望去,澡豆放在岸边,他从石头上一跃而下。
就他站起身的时刻,月光全然被遮蔽,元楹楣生出铺天盖地之感,他要是想做什么,她不可能跑得掉。
她在水中退了两步,身后便是更深的水,脚下泥沙软烂,河水的推波助澜,让她脚趾蜷紧也仅仅借得一丝力。
白佑霖抓了一把澡豆,没再回过身看她,翻过石头便消失于视野之中。
元楹楣此时脚已经快抽筋了,双腿闪得厉害,偏着头从石头缝中瞧去,隐约看见他离开的背影,这才放下心来,回到更安全的水域。
依旧警惕良久,没听闻到动静,她才开始认真洗澡,只是心情已然被破坏,战战兢兢,时不时警惕张望着四周。
之前只想着找个买主,不必受皮肉之苦,她那时候觉得只要能回去,付出什么都愿意。
真到了此刻,她又心生忐忑。
那金光亮闪不能蔽体的舞裙可怎么穿啊!不会还要穿着给他跳舞吧,跳完舞又怎么是好?
她没想找男人。
以女子之躯获得捷径,在哪里都算常见,但她对男人颇为挑剔,相貌地位人品缺一不可,最不喜欢被逼迫的无奈与慌乱,想到此处,她骂一句骜丹狗男人。
还骂出了声。
“狗男人!无耻之徒!”
她撒气地骂,声音里满是咬牙切齿的愤怒。
白佑霖还在下游洗手,这两句怨怒随河风而来,他耳力不错,听得完完全全。
呵!
倒反天罡了!
捞起一个石子就朝女奴的方向掷去,溅得水花砰一声响,对面安静了。
白佑霖翘着腿往河边的大石上一躺,嗤笑一声,他以前见不惯达鲁人对奴隶那一套,觉着实在没有人性,戴上枷锁,作坐骑使,作淫巧之物,当牛做马,竟被人习以为常,无人说个不对!
怪不得总有人说他心软,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他买个奴隶还能被奴隶给骂了,当真是对她太好。
如今他手里掌着兵,肩负着收复失地的重任,心慈手软是大忌,本就打算买来送人,何必想那么多。
想着便开始考虑正事,骜丹又灭了莎支,势头正盛,若他不能夺回边境五城,骜丹多半会借着势头直捣梁国国都,届时,亡国之危。
元楹楣被那颗石子威慑后,便不再敢发出声音,安安静静洗澡,越洗越生气,都是窝囊气,只能往肚子里咽。
这口气憋了五年,那时候太子失势,随时都有废太子的风险,太子为了拉拢势力,自告奋勇来边境亲征,却领着兵消失于沙漠之中。她几乎是太子哥哥唯一能信任之人,与丈夫同往达鲁谈判,为了稳定局势,也为了寻回太子。
哪里能想到和谈初定,她那皇叔竟然起兵造反,造反就造反,偏生那皇叔还在半路暴毙,他手下领兵的三个草莽跳出来称了帝。
天下从此改了姓,姓萧。
至今,五年过去,她梦里都在想那三个结义土匪怎么就造反成功了?
纪南风,一个好人,人之善恶并无界限,但此人却可以被清晰明了地划分为好人。
萧臻简,听过,纪南风的二弟,才华人品皆不出挑,那他凭什么当皇帝?
白佑霖,纯粹的土匪,他被提及得并不多,只听过很是壮硕,虎背熊腰,面目可怖,凶神恶煞,好像还不识字,但造反可立了大功,头功!
元楹楣从骜丹口中听说时,跟此时一样茫然。
狼子野心的皇叔造反中道崩殂?殂就殂了,子孙后代哪儿去了?
再说了,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纪萧白三个结义草莽,仅有纪南风人品威望受人信赖,还是个纯好人,怎么造反了?怎么当皇帝的是老二萧臻简?白佑霖她甚至只听过一个名儿!哪里来如此大的号召力?怎么就改朝换代了?
荒谬至极!
简直荒谬得她发笑,笑着笑着,她想尖叫,忍住了。
搓洗的力道越发变大,她毫无知觉,一袋澡豆快要见底,她才渐渐神思回笼,身上像是被搓掉一层皮,有些地方火辣辣的,疼。
不洗了。
有些屈辱不是一袋澡豆能洗干净的。
穿衣裳的时候,那敞露前胸和肚脐舞姬服饰闪着她眼,眼泪都落快下来了,想起待会儿还得跳舞,雌伏承欢,眸中顿时浮起一片死寂。
好在头纱足够宽大,她拿头巾罩住上半身,勉强遮住,只是头巾轻薄,难免朦胧透出些许肌肤。
钻出石头缝,河边满是被素月浸白的鹅卵石,上游送来河风,河面银光粼粼,淡淡的腥味在干涸的土地变成无比清新的味道。
目之所及,她没瞧见那个男人,只剩垂头饮水的马,时不时轻扫马尾。
有那么一刹那,她在这静谧的夜里感受到自由的味道。
像是一种召唤,催促着她奔向更广阔的天地。
她扫了一圈,那男人真不在!
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倘若他不逼她穿这等奇装异服,她觉得跟着此人也不错,可惜。
念着那男人将她买下,还买了衣裳和澡豆,元楹楣心头计划好了,等她得势那日,再花些钱找他,银灰色的瞳孔也算好找,找到就给他封官加爵,助他青云直上。
就这般愉快地决定了。
她假装不经意走到马儿面前,宝马的眼珠子又黑又圆,看起来性情温顺,她伸手轻抚,跟它套近乎,“你去没去过风间岭?”
马儿不答。
“那儿有一种草叫做银飞蓟,那可是上等草料,我带你去尝尝如何?”
马儿没有拒绝,似乎还眨了眨眼,她二话没说欲翻上马背,肋骨的伤痛让她爬得艰难,马儿非但不挣扎,还乖乖等着,不吵不闹,连甩头的动作都显得无比亲昵可爱。
坐上背那一刻,河风袭来,像是将过往阴霾都吹散了,元楹楣心绪那个翻腾啊,什么马儿才能那么乖,那么听话,她好喜欢,以后非得将此马写在名马录上。
她握着缰绳,马儿乖乖就随着走了,踏着小碎步,步伐轻快极。
得意不了一时,正当她想加速时,一夹马腹,马儿却没有反应,小蹄子依旧晃得慢悠悠的。逆着河流悠哉走了好远,已经看不见方才洗澡的地方了,马儿始终不肯奔跑。
起初她并不在意,只是一遍遍尝试着驭马,重心向前,平稳地挤压马腹,但这马儿不为所动,还自动调转了方向,元楹楣一勒缰绳,它万分不乐意地甩了甩头,回河边喝水去了。
这马一看就很通人性,聪明极了,知道这地方水源稀缺,要喝饱了水才能行远路……
“原是渴了。”她保持微笑,喃喃自语,“喝,多喝点。”
她几乎都给自己说服了,哪知一声哨响,身下的马儿听到了来自灵魂的感召,唰唰甩掉鬃毛上的水,高昂头颅,似那不回头的箭矢,扬蹄而去。
元楹楣方才还认定它是温顺好马,等到它飞驰起来,实是颠得人身上发疼,花容失色,哇哇乱叫,只能伏低身躯,以防自己不被甩下去。
就这么,回到起点。
马儿步伐慢了,她颤巍巍从马背上撑起身子,就见那河水中立着一尊……
眼珠子在刹那间瞪大了,她捂着伤口疼得抽气,“你……谁呀?”
真是脑子不清醒问了个蠢问题,还能是谁,只是她万万想不到,难以置信的感觉无以复加,此人竟是个白的。
通体冷白。
她仍有些不愿相信,缓缓垂下眼睫,不动声色抬起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眼自己的肤色,有晒黑的痕迹,但往常呵护得细致,也算得白。
她又抬眸,轻蹙眉眼。
同样的夜色,同样的月光,她竟不如他白。
难得的,她面上露出几分惆怅,满是对山河破碎境遇不再的悲戚。
还有几分,是被人艳压的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