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受来自于良心的谴责,开口时,话竟然拐弯了,“要是我早把他们弄死了,还能让人按进土灰里?笑话!”
这话听得更好听了,好听得火冒三丈高,她要有他那体块,那力量,怎可能沦落至此!
喔!
好主意啊!
东山再起怎么可能少了得力干将,此人魁梧奇伟,猛将之才,简直是老天赐给她的机遇啊。
元楹楣漆黑的眸子忽然聚起光亮,仰头看他时,眼里多了几分欣赏,“爷你说得对,若是我似爷这般英武逼人,也不至于受人欺负。”
“嗯,是这个理儿!”面巾下,白佑霖嘴角稍扬,“说话还挺好听。”
“那爷可否带我去沐浴?我记得驼铃坡夏日有河流。”她又将话扯回来了,“虽然奴隶卑贱,但总归是主家的脸面,我这身上这么脏,多跌爷的脸。”
“烧饭女红的活儿,也不能就这埋汰样去做,都是上身入口的东西,爷想着难免犯恶心。”
“再说了,爷不是要买个漂亮的奴隶嘛?不洗干净如何知晓样貌?”
“达鲁这地方最是敬重贵人,我实在不想辱了爷的尊贵。”
方才还楚楚可怜,此刻又振振有词,这一串给白佑霖听愣了,她嘚吧嘚,说着奴隶的话,眼神却坚毅得像是与他商讨大计一般,仿佛不按她说的做,后果自负。
“得得得!洗澡去!”
元楹楣给出一个微笑。
离开集市的路上,白佑霖步伐慢了些,走在她身侧,高大的身躯挡住头顶的烈阳,让她舒适些许,脑子便开始放空。
晕晕乎乎地走神中,听得他问,“你叫啥名儿啊?哪里人?”
之前他信誓旦旦说虞国亡了,便知他们不是一路人,元楹楣胡诌,“陈萋,青州人。”
“喔~”白佑霖品味着这个名,“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
“芳草萋萋的萋。”
白佑霖沉默片刻,话锋一转,“怎么会给人当奴隶去?”
他一边走一边说,说完发现无人回应,一转头,她在地摊前停住了,那地摊香得很,呛鼻子,一闻就知道卖的是些胭脂水粉,他一个大老粗都能闻出的劣质。
而她,径直蹲下了。
惊得白佑霖掉下巴,她好似是个奴隶吧,他尚未开口,怎么就那么自如蹲下了?还看得认真,一副要买的样子!
不得已,他拎着牛肉倒回去,眉头紧蹙,“你有钱么?”
白佑霖刚走到她脚边,还没蹲下,那地摊的主人大喝一声,“肮脏的奴隶!快滚!”
元楹楣置若罔闻,低着头,却始终没有去触碰那些商品,她的确没有钱,只是想看看这边有些什么东西可用,以及,这个男人会在奴隶身上花钱吗?她说不好。
白佑霖听得懂奴隶二字,到底是他带在身边的,让人驱赶了,总归让人不悦,他朝那摊主吼一声,“掀了你信不信?”
元楹楣却站起身来,面容平静,不见丝毫窘迫,用达鲁话轻飘飘地评价,“劣质货。”
摊主听到这话,便开始骂元楹楣那罪痂奴身上多脏,可一旁站着的白佑霖,怒目而视,气势汹汹,硬是让他瞪心虚了,念念有词渐渐弱了去。
元楹楣起身就走,见她走了,白佑霖也跟着走,那摊主不断重复着一句话,语速很快的俚语,不绝于耳,他稍稍弯了腰,“他在叽里咕噜说啥?”
元楹楣道,“他说我是狗,什么狗就有什么主人,一丘之貉,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捷格袍普通,怎么可以搭如此华丽的腰饰?一点不体面,所以你肯定不是贵族,顶多是穷人乍富,穷人乍富一般来路不正,偷盗着居多,总之,他瞧不起你。”
她说话不疾不徐,语气平淡,似在说常见的事。
白佑霖听她说了好长一段话,疑惑道,“他好像没说那么多?”
“语句短不见得没那意思,一切尽在不言中。”
白佑霖刚想说他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元楹楣率先开了口,“爷,先敬罗衣后敬人,在哪里都是亘古不变的理儿,奴隶就是主家的脸面,是我太脏了,辱没了您的颜面……”
她说着,停了脚步,眼睫一垂,声音的余韵里满是绵绵愧意。
白佑霖皱眉,他本来不当回事的,但她搞得那么难受,弄得他也不好受,“那要怎么搞?”
“至少得面容干净,衣着得体。”
她无比认真地望着白佑霖,黑白分明的眼没有半分躲闪与退让,随后不知怎么的,说是鬼使神差也不为过,二人来到一家商铺。
是正儿八经盖了房,搭了棚顶的商铺,衣裳,胭脂,皮具,首饰应有尽有,是当地人都不敢随意在门口晃悠的商铺。
白佑霖咂摸出一丝不对味儿,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好像没打算来花钱吧,还是给女奴花……
高端商铺不让脏污不堪的人进,好在白佑霖又掏出一枚烈阳金币,才放了二人进去。
元楹楣一进去,就欢喜得忘乎所以,将身后偌大的金主老爷忘得干干净净,自顾自挑选喜欢的去。
白佑霖瞧她无比认真地挑选衣裳,忽然想起买奴隶的原意了,他指商铺里最金光闪闪的衣裙,“买这件儿!”
元楹楣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脸色瞬间垮下来,不过她脸太脏了,白佑霖也读不出什么表情。
那是这店里少有的成衣,规规整整展示在最显眼的位置,米金色头纱,衣裳袒胸露乳,腰肢敞露,宽大的袖口,开叉的下裙,工艺隆重,并非常见的成衣,一般是为了展示精致做工的展品,若有阳光,能衬照出满堂碎金。
她道,“这是给舞姬穿的,平日里谁会这么穿?”
元楹楣一句话,白佑霖觉得她说得有理,又觉得语气不对劲!
他一时无法反驳,便没再多纠结,大喇喇坐在那儿等。
许久,元楹楣挑选了两套内里的小衣,两套简单长袍,一块头巾面纱,一个润肤用的油膏,一盒胭脂,以及澡豆牙刷。
店老板给白佑霖报价格时,白佑霖忽然就明白有什么不对味了。
“六十纹银?”白佑霖简直不敢相信,他抬头望着元楹楣,面巾下的嘴抽起一个阴恻恻的笑,那股不愉悦的劲儿从他眸子里溢出,咬着牙道,“陈七,六十纹银能买四个你这样的奴隶了。”
元楹楣面上波澜不惊,内里却心虚,她没有挑最贵的,只择了中庸的商品,怎么会如此昂贵。
不等白佑霖说话,她先开口了,“爷,不必惊慌,是这家店店大欺客,就这些远不值这个价,咱们换一家便是。”
她说得好有道理,就是这有道理让人不悦。
他按捺下一口气,“陈七,你是奴隶对不?”
元楹楣眼珠子不动,只轻轻眨了下眼皮,半分不露怯,“嗯。”
白佑霖眉头越压越低,“那怎么你说洗澡就洗澡,你说买衣裳就买衣裳,我让你买啥你还都不听,我是爷还是你是爷?”
元楹楣反应过来了,尽管面前的男人有些心软,总归不能接受别人踩到他头上去。
人之常情,她能理解。
这几年她遭了不少罪,但这些小物件上,她还没被苛待过,今时不比往日,荣光不在,她也该接受当前境遇,收敛一些。
她垂下了头,依旧不见愠色,“爷说得对,我听爷的。”
白佑霖沉了沉气息,“这还差不多!”
他扒拉着她挑出来的那一堆衣裳,抓起一件内里的裤衩,“这啥?”
“呃……亵裤。”元楹楣看他抓在手里,心里骂人了,她不喜欢贴身衣物被男人碰。
白佑霖翻找两下,捡了一条丢出去,“这不要!这也不要!”
三下五除二,里里外外的衣裳全被丢了,只剩一套贴身衣物,没了体面的外裳,她穿什么?
还没来得及反驳,他又问,“这两盒是啥?”
“一盒润肤油膏,一盒胭脂。”
白佑霖思考一瞬,“换成最便宜的。”
还挺抠,但元楹楣接受,毕竟对一个奴隶,他没说不准买,某个方面来讲,又很大方。
白佑霖拎起那布袋装的澡豆,“这个没必要嘛?使点劲儿搓不行?”
“有必要!”元楹楣掷地有声,“我身上都是……陈年老垢。”
陈年老垢四个字有些咬嘴巴,但她不能没有澡豆!一把抓住那布袋,对方也没有放手,二人拽着角力,“这个不贵的。”
白佑霖银灰色的眸子眯起,与她眼神对峙半晌,忽然放了手,“行。”
元楹楣欣喜,朝他笑了,“爷真是个好人!……但你把波勒袍都丢了,我穿什么呢?”
白佑霖轻嗤,指着店铺里挂得最显眼的那件米金色薄纱衣裙,“那件!”
元楹楣倒吸一口凉气,还以为他是吝啬,可这件一看就很贵,怎么就偏生挑中这一件呢?
她隐有猜测,却不愿意往这方面去想,只低低垂下了头,一动不动。
于是,二人僵持住了。
白佑霖看着她乱乱的发旋,半晌后回过神来,他有病吧,跟她在这儿犟,一个他买回来的奴隶,朝着店铺的人大手一挥,“包起来!”
付钱的时候,他的心肝还是颤了下,那件金光闪闪衣裙真是贵啊,心一横,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白佑霖领着人回到他租下的小院,放了牛肉和一袋杂七杂八的东西,牵出一条马来。
元楹楣打眼一瞧那匹马,通体蜜褐色,肌肉紧实,身姿矫健,不需要瞧得多仔细,便能辨其价值,好马啊,有市无价的宝马!
军靴宝马,烈阳金币说掏就掏,贵价的舞裙说买就买,买两件小衣他还能给捡出去了,又有钱又吝啬,操着一口虞国话,琢磨不透,但皆是好事,除了那舞裙她难以接受。
来不及探究,她就被拎上了马背,白佑霖也不嫌她埋汰,与她共乘一马,往河流的方向去。
一路上,马儿颠得她浑身疼痛,却是想到马上能洗澡,她抱紧了包裹里的澡豆和换洗的衣裳,心情极好。
河流的位置很远,镇子里的人要用水,除了坎儿井,需要每天早晨排队打水,若有个急用得花钱买,所以这方通常用擦拭清理脏污,装满一桶洗澡水更是天方夜谭的奢侈。
宝马的脚程很快,抵达河边时,天色已暗。
这方日头短,昼夜温差大,却是在满月夏夜,明月高悬,亮如白昼,无需灯火也能清晰视物。
下马眺望,河道不宽,月光下似极有光泽的丝绸那般蜿蜒,听到微弱的水声,此刻的风都显得那么自由奔放。
元楹楣都顾不上散架的骨头,抱着她的澡豆就朝河里去,一点也顾不上身后的白佑霖。
白佑霖嘴角抽抽的,他倒像伺候人的,她是祖宗,澡豆是一点也不分给他!
这地方属下游,他特意跑得远,免得遇上人,将马儿牵到河边喝水,看着这并不宽阔的河道,只觉这地方的人真苦,洗澡的机会可遇不可求,他解了腰带准备洗澡。
虽然不用澡豆也行,但他出了钱,怎能让一个女奴给霸占了去,他盯着河道边唯一可以用作遮挡的几个石头,越想越气。
因着抵达没多久,他估摸她没下水,慢悠悠走过去,一跃跨上那块大石,而后就瞧见那散落一地的破衣烂衫。
人已经下水了。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他朝那银光粼粼的河水望去,一抹雪白瞬间摄住了他的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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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