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佑霖可不想买,他买奴隶来不是发善心的。
话虽这么讲,若是达鲁的奴隶,他觉着他们命该如此,犯不上心疼。但要是个梁国小姑娘,家国破碎,漂泊异乡,一口乡音,求他把将自己买回去……
算了。
他很忙,做不了这大善人。
他转身又要走,却有神秘力量将他拽住,一转头,从那栅栏缝里伸出一只手,厚重的镣铐铐在手腕上,显得那手腕纤细瘦弱,但攥他的衣角的力道可不小。
“爷,我不骗人的。”
她再次开口,多认真的一双眼,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逼迫,虽然这逼迫也有可能来源于良心的谴责。
苏勒婆一看这架势,双眼放光,最不好卖东西早卖早省心,连忙迎上来,“老爷,这罪痂奴好,是梁国人,看老爷是也是梁国人,省得交流不了,这姑娘漂亮的哟,洗干净你就知道了,皮肤细嫩,有大老爷就喜欢这娇小的姑娘……”
苏勒婆好口才啊,元楹楣都不想记恨她了,只要她被买下,仇恨就是过眼云烟。
可面前的男人抱着手,散漫站着,似在思考,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捉摸不透,让元楹楣和苏勒婆都有些急,他到底买不买?
苏勒婆也是来劲儿了,变着法夸元楹楣,越夸越起劲儿,非要做成这单生意,“富贵老爷,我给你算便宜点,十五纹银……”
便宜二字一出口,白佑霖眸光一亮,弹指间,一块烈阳金币被抛起,闪烁着无比耀目的金光,苏勒婆脑子还未反应过来,双手已经捧起,稳稳接住了那金币。
这烈阳金币面值当一千纹银,是达鲁价值最高钱币,骜丹继位神子时所铸,总量不多,大概三千枚,分发给权贵,遂除了货币本身的价值,还有彰显地位与收藏的价值。
元楹楣暗叹,还以为他是没钱呢!这会儿松一口气,她已然脊背冒汗,心砰砰地跳。
苏勒婆得了金币,喜不胜收找补去了,这块金币找补极其麻烦,元楹楣怀疑这男的专为此事而来,毕竟此币收藏价值远高于实际价值。
她猜测此人绝不是通过正当渠道得到的金币,是贼是匪?又不想耐心寻找高价买家,是急是莽?或是不知其价值,是蠢是笨?
不管如何,这对元楹楣都是有利的,她可以借此让这男人快点带她回到虞国,逃离这是非之地。
好歹算过了一关,手脚镣铐被人取下,抬脚的一瞬,轻飘飘的感觉让她如获新生。
她转头去打量那男人,在那儿数找补的银钱,摊在在手掌心,一枚一枚地数,数完一把放进钱袋子里,接着继续数,嘴唇应该是在翕动,遮面的布巾在微微拂动。
这模样,全无刚才抛金币那样洒脱。
数了好久,他才将那钱袋子装进腰包里头,心满意足地拍了拍。
瞅见一旁规规矩矩站着等候的元楹楣,元楹楣正好望着他瞧,就这般,二人莫名对视上了。
白佑霖越瞧眉头拧得越紧,甚至生出一丝悔意,好似与买奴隶的初衷相去甚远,可是又挺便宜的,嗯……冲动了。
元楹楣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她看准他并非达鲁人,不会给她戴上镣铐枷锁,但若他也信奉奴隶那一套,岂不完蛋。
身上有伤,逃跑十分困难,她像个穷途末路的赌徒,只能继续赌下去。
她眨了眨眼,按捺下胸腔里的鼓噪,缓缓抬起双手,赌他不会给她上镣铐。
白佑霖心里头还在激战呢,要怎么安置这个女奴,原计划?可她只是个流落异乡的可怜人,想必是几年前灭虞时被波及的姑娘,到底是受害者,他于心不忍。
若是直接将人放了,在达鲁地界,很快会被抓回去做奴隶。
这会儿看她一双手举到面前,黑不溜秋的眼珠子微微颤着,几分警惕,几分可怜,一定是吓坏了,想跟他回家的意思。
他一掌将一双纤细的手腕握住了,“走了。”
元楹楣不解地眨了下眼,瞳孔震颤,“嘶!好痛!”
被镣铐刮伤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她怒气上来,猛地将人甩开了,痛觉过后,她不禁疑惑,本能问道,“老爷不给我上镣铐?”
“镣铐?”白佑霖这才回过神,原来是那意思,“我没那玩意儿,你需要?”
脑子有病才需要!
没头没脑的话,元楹楣不知是不是调侃,但嘴甜点总没错,“老爷人真好啊!”
逆光之中,那灰眸睨她一眼,意味不明。
白佑霖也不做耽搁,兀自往前走,“跟上!”
元楹楣连忙跟上去,离开时,她回头看一眼贩卖奴隶的凉棚,终是吐出一口浑噩的浊气。
这一次,好像真能回到那片故土。
她跟在男人后面,越是走得近,越是能感受到此人身量之高大,走在人流里,比普遍高大达鲁人还要高出一个头,还有那一双灰色的眼,到底是哪里的人?
白佑霖的步子不疾不徐,奈何腿长,元楹楣拖着伤残之躯,每走两步,就得小跑一步,还是跟得勉强。镇子是沙漠边缘的集贸之地,人流密集,她真怕自己被挤散在人群中。
话又说回来,都自由了,散了就散了!
趁着夏日还有河流,驼铃坡往南三百里乘骆驼穿越沙漠,经过银沙山,再入帛蓝城……
呃……
帛蓝城现在是哪国的?战争还在继续吗?银沙山的马匪肃清了没?梁国入境需要路引否?哪里去搞只骆驼?今夜的晚饭吃什么!
元楹楣的脑子僵住,笑也凝住,人,也走散了!
哪个地方的菜市都是最拥挤的,这卖肉的集市,一股牛羊的腥膻扑鼻而来,许是饿得只剩兽性,她几乎能想象这些腥膻牛羊肉煮熟后的香味。
她望着摊铺上苍蝇飞过的血红肉块咽了口唾沫。
肉摊铺的壮汉老板从一块布帘子后钻出来,左右肩上扛着两扇羊肉,达鲁话吆喝一声,“来咯!来咯!刚杀的羊!”
达鲁人对肉质的新鲜程度最是讲究,听到吆喝的路人蜂拥而至,如海潮般涌来,元楹楣就像跟漂浮的木枝被冲走。
推搡挤压之中,肋骨像是要断了!
面前一个身材鼓囊的男人如山倾倒,身后也是饿狼一般的壮汉,前后左右夹击,她觉着自己会被压成馕饼,嘴上骂骂咧咧喊了两句,压根没人理会。
却是在下一刻,头顶忽然亮了,面前几人扑通扑通挨个倒下,而她被一把揪住后领,双脚离了地,眨眼间便被提溜出那满是大汉躺到的人肉堆。
一瞬间的事儿,双脚落地时,元楹楣才得以抬头望去,那男人手里勾着一块无比新鲜的牛肉,肌肉在鲜活地抽动。
走散也不过一会儿,肉都买好了!
惊讶之中,就听得刚才躺到的几个大汉破口大骂,“你这人怎么推人?先来后到知道吗?这市场没了规矩不成?”
白佑霖听了个稀里糊涂,下意识将元楹楣往身后一扯,“看不见面前有个姑娘嘛?都喊你了还往前头挤!眼睛瞎了?没一刀砍了你都算便宜你!”
对方几个男人面面相觑。
元楹楣才反应过来,这男人说的虞国话,他们多半听不懂!
对方虽然没听懂,却也能猜个大概,几人莫名团结上了,不甘示弱往前头顶,“哪里来的贱奴,踩死了就踩死了,你这个野种崽,以后死了是要去那肮脏的轮回之地里融化成罪痂奴的!”
对方的用词太过高深,语速又快,白佑霖低头望向元楹楣,“他们叽里咕噜说的啥?”
“说你下辈子要投胎成罪痂奴。”
白佑霖听懂翻译后,嗤笑一声,“这是很恶毒的话?”
元楹楣点头,“嗯,他在诅咒你世世代代为奴为娼,永世不得轮回。”
白佑霖很认真地评价,“你有点用。”
说完他一勾拳头,将对方最为气势汹汹的男人给揍翻了。
当然也有人不服气,冲上来的一瞬,就被一脚踢飞了,嘴里咕噜涌着血泡泡,吓得周围人顿时愣在原地,神色犹豫。
元楹楣震惊于这一脚的力道,对方是个膀大腰圆颇有力量的人,很难想象是怎么被踹飞的。与此同时,身旁的男人下盘极稳,手里提着的牛肉仅微微晃荡,显得那么风平浪静。
骜丹已经是她见过最可怕的男人了,此人或许更胜一筹,联想到他脚上那双军靴,他有可能是梁国的军士。
白佑霖收了势,掂了掂手里的牛肉,虚虚揽住元楹楣的肩,扭头就走了。
后面的人有些惧怕,不敢真冲上前来,只敢冲着二人嚷嚷。
白佑霖丝毫不理会,捻起她肩头脏兮兮的破衣裳挤出市场,人头稍微稀薄之时,元楹楣主动挣脱了手,她不太习惯在自身脏兮兮的时候去碰任何东西,自己都嫌埋汰。
好想洗个澡,彻彻底底,从头发丝到脚趾头。
白佑霖真是怕她又走丢了,才去拉她,方才他正买肉,眼睁睁瞧见她被挤进两团肉里头,像是被猛兽一口吞掉的兔子,那模样,太弱小。
心里一下就软了,他问,“你身上是不是有伤?我瞧你走路姿势不对。”
元楹楣感叹他观察细致,同时也察觉到他步伐在减缓,“嗯。”
这声过后,二人沉默半晌。
“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沐浴。”
二人同时开口,元楹楣要求提得直白,至于白佑霖的问题,她不予理会。
白佑霖站定垂眸,面前的人儿微微仰头,下巴昂得高高的,直勾勾看着自己,眼神没有丝毫卑微的意味。
有些怪。
他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她提,他就应了,“洗澡啊……麻烦,你该知道这地方的水难得,你身上那陈年老垢……”
“不是陈年老垢!”她争辩,“也就十来日没洗!”
好像不止十来日,她已经不知天日了,语气莫名弱了几分。
哪知白佑霖呵呵笑了,“你胡说!我也十多天没洗,也不像你脸上那么黑!”
他说话可真好听。
“谁白白净净进那奴隶窝都会被按进土灰里!”元楹楣竭力想证明自己是个爱干净的人,“都是奴隶,谁允许你干净!”
她气呼呼地顿住,又暗暗嘟囔一句,“你去也一样!”
境遇的落魄让她急得想要跺脚,又觉得争辩愚不可及,是她恼羞成怒了,人家才不在乎她是否爱干净,最多只在乎她是否干净。
白佑霖并未意识到她在发脾气,只听她清喉娇啭的声音,像是要哭了,他一想,除了奴隶主的虐待,同为奴隶的人也不可能让她好过,好生生一个姑娘,怎么落得这般。
他还笑话她……
他是不是有点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