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的运动会很快过去,七天的国庆假期也很快过去,我坐在高二第一次正式月考的考场上,无论如何做不出物理最后一道大题,颓然弃了笔。
走珠笔骨碌碌在桌上滚了两圈,我丢笔的声音有点儿大,惹得监控老师往这边看了一眼,我捡回笔,攥在手心,默默地低下头去。
窗外天阴,乌云压在天际,仿佛一抬手就能够到,暴风雨似乎在这样的昏沉里酝酿,于是即使是白天,教室内的灯光也大亮。
亮到苍白的光在窗户玻璃映出清晰重叠的人影,鬼鬼魅魅,每一条僵硬的身影都可以看到,却唯独看不清眼睛。
这样的天气,有种剧烈而清晰的感觉,人反而像是被包裹在晃动荡漾的混沌里,一边清醒,一边迷茫。
最后一道题的的确确答不出来了,再给我一个世纪的时间,不会就是不会,答不出来就是答不出来。
这是最后一门,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我整理了下桌面,文具用品都收起来,等待交卷的铃声响起。
我趴在桌子上,脸上有点儿黏,发丝糊在额头上,风吹进来,发丝又扬起,身上微微泛凉,我用手指抹了下额头和鼻翼,不出所料,滑油油的。
一天的考试让我头昏脑胀,这个时候的秋老虎还是很厉害,身上偶尔一阵儿会出许多汗,黏糊糊地从皮肤毛孔蒸发出去。
而当我从考场出来被走廊扑进来的风一吹,忽然又觉得十分清爽。
一些感觉在脑海里明朗了一瞬,又很快恢复混沌,我没有及时伸出手,抓住那些转瞬即逝的东西,任之流走,可能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楼道里上楼下楼的堆挤成一团,不知道谁把灯‘吧嗒’一下关掉了,还是被谁不小心挤到了开关,整个视野世界末日般突兀暗下来,外面阴沉沉的天气把楼道里天昏地暗地笼罩住。
人堆里有人‘嗷’的一声发出尖叫,不过那声音里明显是兴奋多于惊怕,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到底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坐在教室麻木考了一天的试,也能立刻复活起来。
理科教学楼的台阶本来就是暗色调黑乎乎的,我看不清楚台阶,只能看到许多鞋子眼花缭乱地在眼皮子底下乱晃。
片刻过后,我索性不低头看路了,凭感觉迈吧,反正前后左右全部是柔软的人墙,我既跌不下去也不会被绊倒,怕什么。
书包带被人从后面拽了一下,起初我没太在意,也懒得回头,人多挤起来很正常,难免碰到挨到,后来书包带又被人拽了两下,力气明显还更大了些,我才奇怪地回头。
骤然看到了陆冀为放大到跟前的脸,他正皱着眉,似乎被挤得很不愉快,手往下指了指,提醒道:“鞋带开了。”
我早就知道我的鞋带开了,考完试走出教室时我就知道了,只是那会儿懒得系而已。
那会儿懒得系,现在更不会系,条件和环境都不允许,我胡乱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急急地转回脸继续往上爬,陆冀为不知道是没看懂还是故意的,又拽了我的书包带一下。
还没等他开口说话,我就赶紧小声跟他道:“别、别跟我说话。”
我目视前方,冷漠凛然,拒绝发生任何交谈的可能性,开玩笑,这么多人呢,怎么可能跟他旁若无人地聊天。
我一点儿也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和陆冀为认识,这件事连李连翘都不知道,更何况别人。
从小学到现在这漫长的一路,我已经被我爸妈比怕了,没对陆冀为产生仇恨只能说明我人太过善良,一点儿都不代表我就喜欢被比较。
我被爸妈比来比去真的足够,不再想让朋友、同学和老师也抱有若有所思的打量。
陆冀为不说话了,从我的余光缝里看过去,他好像很不开心,唇抿成一条线,眉目沉沉,在我眨眼的几秒钟功夫,忽然消失了人影。
我正惊讶着,旁边的男生暴躁地回头骂了句:“有病啊,挤什么挤?!”
他吼声挺大,我也跟着回头,然后就看到陆冀为冷着一张脸从我和那个男生中间挤过去了,还抽空扭头跟男生说了句:“不好意思。”
男生睁大眼睛,一脸被吓到的表情,惊恐地左右问:“我靠,那是陆冀为吗?”
也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我反正是不会回答的,等到终于被人流推挤出来,我连忙向前快走了几步,却早已看不见陆冀为的身影。
高二的这个十月一假期飞快过去,唯一值得铭记的一件事情是,我拥有了人生里第一辆电瓶车,上学的交通工具发生了突飞猛进的改善,原来的那辆自行车终于被淘汰掉。
它陪伴了我一年,历经春夏秋冬,趟过雨水,压过积雪,滚过玻璃渣,扎过小铁钉,车胎破破烂烂、缝缝补补,这种同生共死的交情不是和谁都有的,我应该无比感怀才对。
然而——然而,当我爸在阳光灿烂、秋风和煦的下午带着我站在一排小巧精致、漂亮好看又动力十足的电瓶车面前,手一挥,告诉我“随便挑”时,我连一秒的时间都没分给那辆自行车,乐呵呵地奔赴我的新座驾。
没有怀念,没有不舍,有的只是解脱和痛快。
为什么要怀念那些曾经的痛苦记忆与岁月呢?人不该在经历过伤心后还要再回头看,告诉自己,这一切的痛苦都是值得的,借此聊以安慰。
痛苦与苦难本身就不值得,人生苦短,快乐都来不及,那些没必要经历的苦痛,如果能避开,就尽可能避开吧。
不过在买电瓶车时,我的纠结症一如既往发作,眼花缭乱里最后激动恍惚地挑中了一辆淡黄色的电瓶车,于是直到现在,我还在反复牵挂着没被我选择的小橙、小粉和小蓝。
新的交通工具让我的上学之路愉快了许多,再加上现在正处于一年之中最舒服的时节,秋高气爽,凉风习习,既不炎热也不酷寒。
我尤其喜欢晚自习放学回家的这一路,那时候街上车辆行人寥寥,我把电瓶车拧到最快的速度,清爽的夜风扑面顺过耳后,扬起了发丝,这是我一天里特别快乐的时候。
当然了,我还能更快乐,就比如此时此刻,我优雅地端坐在小电瓶车上,手腕一拧,毫不费力地加速从陆冀为身边超过。
很爽,非常爽,特别爽。
这一路没人,我肆无忌惮地反复超车,每次在路边停下,回过头笑容满面地等陆冀为赶上来,再重新超过去。
陆冀为对我的这种行为一般不予理睬,偶尔会说我一句幼稚,更多的时候是无奈,无奈到叹气,懒得搭理我。
但是今晚,陆冀为对我视若无睹,像是没看到我,眼神也始终没扫我,面无表情,嗖地一下从满眼笑容的我身边经过,再嗖地一下,从期期艾艾的我眼前经过。
我有点儿呆地愣在原地,不明所以。
头顶的树叶在风里哗啦哗啦摇,陆冀为只穿了件短袖校服,后背藏了风,微微鼓起,在我的视野里向前远去,变小变模糊。
我眨眨眼,望着黑夜里明黄路灯下移动的背影,忽然就想起了下午我在学校里装作不认识他这回事,所以现在,他反过来也在无视我。
真记仇啊,我撇了下嘴,悻悻然追了上去。
小区门口的小超市还亮着灯,没关门,我在旁边停了下,进去买了两包辣条、两包薯片,付完钱出来后,听到有雷声隐隐在天际滚动。
抬起头来,单调寡淡的夜空,天半亮不黑,城市里已经很难看得到纯粹的黑色天空,那是一种被压抑住的亮,黑与白相互抗争,永恒交替。
憋了一天的雨直到现在仍旧没有痛快地落下来,倒是空气像被水润过般潮湿,从学校回家这一路,沾得头顶的发丝都湿漉漉,我把电瓶车推到地下室放好,锁上了门。
回到家时照旧一片漆黑寥落,我爸不在家,我妈早在卧室睡着了,我轻轻关上门,很小心,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然而防盗的大铁门还是咔嚓一声。
我妈听到声音后,似乎翻了个身,惺忪朦胧地问了句:“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没开客厅灯,熟悉地摸索过去,把我妈的房门掩上。
卧室的台灯被我扭亮,满室温暖安心的黄光,我放下书包和塑料袋,塑料袋被丢到地板上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里面装着我刚买的辣条和薯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房间里的这盏台灯总能让我很快进入昏昏欲睡的状态,卸下了一天的疲惫,什么也不想思考,不想动作,只想蜷缩在柔软的床上,安安心心地睡觉。
背不完的公式、做不完的题和临到头的考试统统从我的世界离开,此时此刻,我只想安心睡觉。
房门外传来动静,卫生间的灯似乎被摁开,我妈起来上厕所,结束后黏黏糊糊的拖鞋声忽然一顿,转了个方向。
“别学太晚了,早点儿睡觉。”
我妈轻轻敲了敲我的卧室门,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
“好,”我微扬了声音,“知道了。”
拖鞋声离开,停下,消失。
我盘腿坐在床上,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好久没有动一下。
我爸妈他们一直不知道,不知道我已经好久没坐在书桌前了,他们还以为我一直是那个勤奋努力的孩子,像过去从前的许多个晚上那样,坐在书桌前努力学习到凌晨。
小学时候的努力,是为了能进一个好初中,初中时候的努力,是为了考进重点高中,现在的努力,答案也足够显而易见,好大学。
好大学之后呢?好工作,可是好工作之后呢?不知道。
我沿着这条逻辑再清晰分明不过的路走,不害怕不怀疑,很笃定,却在路途中央,突然迷失了方向。
这些所有模模糊糊的上进最终通往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那是一个叫‘好前程’的地方,而所谓的好前程用我爸时常挂在嘴边的、最通俗易懂的话概括就是简单的四个字:出人头地。
我隐约觉得或许“好前程”的释义不该这么狭隘,它一定有更多更重要、更为丰富的含义,我却想不出来。
思维卡在这里,‘啪’地一下又断了,我轻轻叹了口气,脑袋昏昏沉沉的,不得清明,再这么坐下去,我估计自己就会身体一歪,抱着被子立马睡着,然后等到第二天的清晨,我妈会关掉我亮了一晚的台灯,把我骂醒。
所以算了,先别睡了,还是先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