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黎南歌几乎是在看漫画中度过的,而我如果没有排泄的生理需求,一般也是一整个晚上不挪窝,屁股都不带动一下。
黎南歌有次震惊不解地问我:“你真能坐得住啊?”
我点点头:“能啊。”
黎南歌依旧用一种不理解的眼神看我,仿佛在解剖我的大脑与身体构造,但还是毫不含糊地给我竖了个大拇指。
我感觉得出来她没有阴阳怪气的意思,她一般想说什么就直接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干脆利落地做什么,从来不会像我一样在说在做之前都要犹犹豫豫,反复考量,假设可能会出现的几种后果,考虑对方的情绪心情。
所以我很喜欢像黎南歌这样真实畅快的人,跟她做同桌,我一天的心情都不会压抑。
晚自习第二节课间比较长,黎南歌从卫生间回来,她刚洗了手,手上有水,就用胳膊碰碰我。
“有人找。”
“谁啊。”
黎南歌对着我仰起的好奇的脸结结实实翻了一个大白眼。
“我怎么知道。”
她一拖椅子坐下了,我费劲儿地从她身后挤出去,听到她幽幽说了个字。
“人。”
我不合时宜地笑,我应该感到高兴,是人来找我,而不是鬼来找我。
而后又被自己这种古怪诡异的念头逗笑,直接笑了出来,气息刚好喷在黎南歌的后脖子上。
这回,黎南歌转回头,瞪大眼睛,真的用一种见鬼的眼神看我,目露惊恐。
我更想笑了。
李连翘来找我借卫生巾,她的刚好用完了,我的班级离她最近,而幸好我也带了。
女生之间这样江湖救急的时刻多得是,我很快回到座位,从书包里找出卫生巾,抽出一片,想了想,担心李连翘不够,还是直接给一包吧。
我们的校服很宽松,我把粉红色外包装的卫生巾试图掩在袖子底下,黎南歌暼到我的动作。
“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我头也不抬,致力于寻找最佳遮挡角度。
“给我朋友拿卫生巾。”
黎南歌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点儿漫不经心的好笑:“那你藏什么啊?”
我一愣,抬起眼睛,黎南歌支着下巴,懒洋洋地冲我挑眉。
“这么拿出去给她还不行啊,得给你找个保险箱?还得要黑色的保险箱?”
她打着哈欠,声音散散漫漫的,眼神明亮,额头鼓起的两颗痘痘在教室苍白的灯光下奇异地显眼,只不过被她健康的肤色所衬,倒并不违和。
我被她说得有点儿懵,懵里又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于是拿起那包卫生巾晕头晕脑地往教室门口走去。
李连翘看着我手拿卫生巾过来唯一的反应就是大喜过望,终于得救的欣喜,欣喜到破天荒地对我表了一次白。
“我爱你。”
我向来对这些肉麻的话敬谢不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你赶紧的吧,要上课了。”
我和李连翘站在教室门口,这时候,有一个平头男生刚好要走进教室。
他个子不高,很瘦,眼尖地瞥到李连翘手中的卫生巾后,眼镜后的小眼睛忽然眯起,响亮地吹了声口哨,同时嘴里嘿嘿地笑,流里流气,轻佻意味十足。
“呦呵~”
呦呵你个大头鬼,我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骂了句猥琐,又担心李连翘会尴尬,连忙拉着李连翘就要走。
李连翘却不走了,她站在那儿,一脸随意又轻蔑的表情看着那个男生,眼神鄙视。
“笑什么笑,把你的大龅牙收回去,很稀奇吗?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肤浅。”
男生刚展开的嬉皮笑脸紧急刹车,变成了空白,嘴巴张开,能塞进一颗鹅蛋。
我低估了李连翘的战斗力,她压根不用我担心,因为她真的一丝一毫的尴尬也没有,自然而然地站在教室门口,身杆笔直,活像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女将军,斜眼瞥着那个男生,一副不服来单挑的架势。
倒是那个男生,眼神躲闪地乱瞄,最后在李连翘死亡般的注视下灰溜溜低头走进了教室。
这一幕,出乎我意料,我愣了一会儿,慢慢笑起来。
“你刚才挺酷的。”
我回味了一番,再次肯定道:“嗯,真的挺酷的。”
李连翘一抬下巴,傲娇地摆摆手,走了,身影刚拐过走廊,就撒腿冲向卫生间。
上课铃声就在此刻响起,由小及大,由远及近,清亮连绵,仿佛从遥远的蒙昧时代一路蜿蜒而来,直至踏入了晨曦明媚的现在与未来。
运动会照旧安排在九月底的最后两天,二十八号下午最后一节课,我们出来排练,林荫下,吵吵闹闹的一个班级挨着一个班级,差不多的地点,差不多的笑脸,恍惚间,与去年没有什么不同。
我仿佛在按照时光给予的剧本经历相似的时刻,只是毕竟经历了一年,心境多少会有改变,那点儿刚入学时的懵懂与青涩的雀跃早已在身上消失,我站在队伍里打哈欠,也在傍晚蔷薇色的晚霞里昏昏欲睡。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所有的运动会都是秋风和煦、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起码我经历过的是这样。
我坐在九月底的阳光下眯着眼睛,前方的跑道上是奔跑、跳跃的参赛员,四周,依旧有披着校服、打着太阳伞,在强烈的日光下坚持写作业的女生,向远处看,隔着整个操场的对面,是我们去年这个时候坐过的地方,然而此时此刻坐着的,是今年的高一新生。
时间过得这样快,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在时间面前是永恒不变的,更何况是人呢。
我的书包空了许多,里面没有作业本,零食不过两包薯片,外加一瓶水和一小罐旺仔牛奶。
高二年级的位置安排在观众席的阶梯台阶,我从坐下后屁股基本没挪过窝,目光空落落地望欢腾的操场,望蔚蓝的天空和棉花糖白的云朵,郁郁葱葱的树枝之间,有风的气息涤荡在耳畔鼻端。
我只是坐着,安安静静地坐着,然而坐着坐着,鼻头突兀地渐渐酸涩。
我有多久没有晒过太阳了?
不知道,心底阴郁生了病的人,大概晒再多的太阳也不会好起来吧。
新学期,新的一年,我的世界依旧是无秩序的混乱一团,我没有像从前每一个崭新的“开头”那样焕发活力,反而觉得有些疲惫。
想要重新开始,却聚攒不起勇气,有些时候,又会忽然觉得,好像没什么重新开始的必要,现在的生活,不是挺好吗?
爸妈已经对我失望,不再紧盯着我的成绩,他们似乎也开始明白,我永远也成为不了像对门那样的“别人家的孩子”,不会给他们长脸面的机会,也不会再轻易对他们言听计从,做一个听话、懂事,令父母省心的乖孩子。
老师们根本就记不住我是谁,我甚至怀疑常青连我的名字也没印象,更别提其他任课老师。
我无声无息湮没在五十几张相似又不尽相同的面孔中,有时候恍然回神,连自己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至于我的朋友们,他们会习惯的,在最初的自尊心跌落到泥地里,车轮碾压而过,再碾压而过,反复碾压几次,直至模糊辨不清最初面孔。
就这样,不知不觉,时间一久,我的朋友们会适应,连我自己也会适应,人的适应能力很强的,不是吗?
由于常青不管,我们班在今年的运动会上大出风头,博眼球无数,连陆冀为路过我们班的方队时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
他大概是在找我有什么奇异造型,我头顶戴着一个粉嫩可爱的凯蒂猫发箍,十分羞耻地把自己躲在前面同学的身后,到后来逼不得已,一弯腰,蹲在地上,把自己根本就没开的鞋带解开,又重新系了一遍。
这一天我安静得要命,哪儿也没去,就坐在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台阶上待着,坐我前面的女孩子叫蓝钰,也是我的前桌,她带了两把太阳伞,好心地借我了一把遮阳。
黎南歌是体育生,报了不少项目,她结束完一个项目回来,就看到我举着一把伞四大皆空地发呆,再结束完一个回来,我还是保持原先的姿势,动也没动,仿佛已经入了定。
“想不到你还有做尼姑的潜质啊。”
她拍拍我的肩,笑着调侃,仰起头来喝一瓶水,阳光把透明的瓶身照射得熠熠发亮,连带额头脖颈间细细的汗珠也在发着光。
她是一个轻松快乐的人,不像我,每一天都在背负莫名其妙的沉重,有一种苦大仇深却师出无名的悲壮。
中午我没回家,钱浅请我去吃肯德基,我们吃完汉堡要了两个圣代,一个草莓的,一个巧克力的。
中午头的肯德基闹哄哄,坐满了人,我看到不少穿着校服的德馨学生,还看到了张飞驰和丁菡,他们买了两个甜筒,正扭头四处寻找空座。
张飞驰先看到我,眼睛睁大一亮,兴冲冲地拉着丁菡就要走过来和我们拼桌。
坐在我对面的钱浅用手戳了我的圣代杯一下,很轻的气音问:“谁啊?要和我们坐一起吗?”
我笑笑,示意钱浅尽管放宽了心,他们不会过来的。
果不其然,丁菡在后面素净一张冷脸,拽着张飞驰的衣角,直接把他拽出了肯德基。
扭头看向窗外的那两个身影,一高一矮,穿着相同款式的红色运动装,像是一点儿也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与目光。
我摇摇头,暗自觉得这两个人太过高调了,生怕老师不知道他们在一起谈恋爱,这不是等着被拆散嘛。
张飞驰和丁菡推门离开后,钱浅悄悄松了一口气,我用小勺挖着冰激凌直笑。
钱浅佯装生气地瞪了我一眼,我还是笑,笑到后来,两个人趴在桌子上对着一起笑。
我们的喜怒哀乐总是那么默契,了解彼此所有莫名巧妙的笑点,从来不会随便泼对方冷水。
似乎所有的朋友里,和钱浅的相处是最舒服的,我可以很安心地待在她的身边,不用隐藏自己,也不必权衡分寸、拿捏恰当地说话,她会承接住我的所有,积极的,消极的,兴奋的,失落的,她就是那么好。
我妈以前会经常跟我说一句话:哪怕关系再好的朋友,也不能掏心掏肺,人心都是隔肚皮的。
我从来不反驳我妈,因为我觉得有道理,但万事不唯一,我想我和钱浅或许会是例外。
草莓酱很甜,里面有大块的草莓果肉,唇舌间弥满了甜,让我沉寂一上午的心情似乎跳动了一点点。
旁边的一桌坐着两个女人,从我们进来时她们就在聊天,应该是学生家长,聊的内容全部是各自孩子的学习问题,偶尔一两句话会断断续续飘进耳朵。
“.....可不是嘛,好多原先在初中学习好的,上了高中就不行了....”
我的睫毛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草莓酱在舌尖忽然就有些发苦,这个阿姨说的是我吧?现在我也变成了“好多”里的一个,不是吗?
我静静深呼吸了两下,鼓起勇气看了一眼钱浅,她正专注地挖着冰激凌,这个重度强迫症患者致力于挖干净杯壁上沾着的每一点巧克力酱,对周围的一切仿佛恍若未觉。
很多时候,我会羡慕钱浅的迟钝与不在意,她的不在意是真的不在意,而我的、李连翘的,我们全部是装的。
就像从小到大的这一路,钱浅在四季里按时节长大,安静平稳,不强求,不挣扎,她对好成绩没有**。
可是我有,我的**由无法丈量的虚荣心与自尊心堆砌养大,包裹住无数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幼稚而狭隘,令人悲哀。
回学校的路上忽然阴起了天,太阳不知道去哪儿了,明明刚才还在,我仰头望着饱和度极低的天色,喃喃自语:“要下雨了吗?”
钱浅也随我一起仰头望天:“天气预报说没雨啊。”
“你小小年纪怎么还看天气预报?”
“不小了小杨姐姐,”钱浅朝我一眨眼睛,“按照虚岁来说,我们都十八了。”
莫名其妙长了两岁,我对这种年龄计算方式敬谢不敏。
我们散着步走在林荫道下,偶尔有一两片银杏树叶飘飘悠悠落下来,不知怎么,我忽然有点伤感。
“钱浅,再过十年我们就二十八了,你说,那时候我们是什么样子呢?”
钱浅歪头看看我,很认真地思考了几秒:“二十八岁的样子。”
我想打她。
但是我爱她,所以我忍住了。
我掰着手指头数,边数边说边控诉。
“十年前我们还在上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呢,那时候我总想拉着陆冀为和你一起玩,我们搞一个组合,就叫江湖三剑客,可惜你俩不喜欢在一起玩,我的江湖侠客梦就只能破灭了。”
钱浅听得眼睛一直弯着:“我都忘了,你的记忆力真好。”
是啊,我的记忆力真好,我总是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琐碎而别人都忘记的事情,这些事情那么无用,我却又记得那么清楚,清楚地感到只有一个人记得的寂寞与孤独。
“对了,你跟陆冀为现在怎么样了。”
我一噎,什么叫我和陆冀为怎么样了,听起来怪怪的,然而钱浅神色坦荡,可能是我想多了。
我不知怎么有点儿结巴,低着头:“就、就那样呗。”
钱浅‘啊’了一声,很惊讶的样子。
“你们俩这么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老打架啊?”
我一头雾水,迷迷茫茫。
“我们俩没打架啊。”
钱浅看了我一眼,笑着轻叹了口气。
“行吧,你说没打就没打吧。”
“……”
本来就没打啊!
钱浅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又补了句。
“也不知道是谁,把人家打哭了以后又拿着糖去哄。”
“……”
胡说!胡说!完全是胡说!
我们走进校园,快走近操场了,钱浅还在旁边持续补刀。
“可能因为你总是打别人,所以你不记得了,你问问陆冀为,他肯定记得。”
“我……真的…没有啊……”
真的没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