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起塑料袋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歪头一看,很好,我妈的房门关得还算严实,应该不会听到我鬼鬼祟祟离家去的动静。
陆冀为这个时间肯定是没睡的,我把塑料袋放在他家门边,敲了三声门,然后身藏功与名地转身退走。
陆冀为开门时我正要关门,他站在玄关,一只手还放在门把手上,另一只手自然垂下,眉头皱起来盯着我不说话。
我笑笑,指了指他的脚下,用气音朝他喊。
“别生气了啊,给你带了好吃的。”
他双手抱臂,低头看看脚下,又看看我,目光冷淡。
“你搞什么?”
“没有啊,就是……你别那么生气嘛。”
陆冀为保持着那个抱臂的姿势,听我说完,忽然笑了下,目光望过来,还是凉凉的。
“我没什么可生气的。”
我抿起嘴巴,眨了眨眼,无奈到想伸手揪头发,他还没生气啊,他这就是生气了!
我和陆冀为各据一扇门,大眼瞪小眼地隔着两臂宽的距离默默对望,他满头满脸的冷漠,从头到脚写满了四个大字——我生气了,偏偏还要云淡风轻地说自己没生气。
我有点儿尴尬,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就在这时,我们头顶的声控感应灯超过一定时间,啪的灭掉了。
视野陷入黑暗,但又不完全黑暗,我还是能看清楚陆冀为站在那里的身形轮廓,和他在昏暗里微亮的眼睛,感官在黑暗中变得敏锐,清晰可闻的呼吸声,此起彼落。
我怕把我妈吵醒,防盗门往里关了些,才用力一跺脚。
感应灯重又亮起,我觑着陆冀为淡淡冷冷的神色,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弯眼微笑。
“我不是故意装不认识你的……”我诚恳地一点头,“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是有意的。”
陆冀为转身就要关门。
我忙笑着扑过去,掰住门。
“开个玩笑而已,不要生气嘛。”
陆冀为深深吸了口气,闭了下眼,又睁开:“我怎么觉得你……”
“脸皮越来越厚了是吧?”
我嬉皮笑脸地抢在他前面说:“可这不是好事吗?要那么薄的脸皮做什么,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生存呢?”
陆冀为默了一会儿,笑出来,可能是被我气笑了。
“这都谁教你的?”
我理直气壮,双手叉腰,“我爸,杨亚军同志。”
“懒得理你。”
陆冀为扭头往屋里走,他现在倒是不着急关门了,客厅的白光洒在外面一些,我穿着拖鞋的脚一只在光亮中,一只在阴影里。
站在门口犹豫了下,我弯腰拎起那个塑料袋,磨磨蹭蹭地走进去。
陆冀为给我拿来一包热牛奶,我摇摇头:“不想喝。”
我不接,他就把牛奶放在茶几上,暼我一眼:“那你想喝什么?”
“AD钙奶有吗?”
“梦里有。”
“……”
陆冀为把自己的那包牛奶倒进杯子里喝了,他喝了两口,我就站在门口看着他喝,饶有趣味地盯着他随着吞咽一滑一滚的喉结,觉得很有意思。
一杯牛奶他几口喝完,喝完了,陆冀为放下杯子,看到我站着一动不动地愣神,叹了口气。
“你是有做我家门神的打算吗?”
“啊?…呃?我…没有啊。”
“没有你就过来坐下。”
我摇摇头,脸色一派肃然,超级正经。
“我不坐了,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传出去对我们俩影响多不好,你不生气了吧?呐,给你买的是你最喜欢的番茄味薯片,还有两包辣条呢,吃人嘴短啊,不许生气了。”
陆冀为喝水的动作猛呛了一下,他似乎有点儿惊讶,没想到会从我嘴里听到这些。
过了几秒钟,他突然笑起来。
说实话,笑得挺瘆人的,不难看,但是瘆人,不然我的鸡皮疙瘩怎么像茂盛的雨后春笋,唰唰唰长了一胳膊。
“你笑屁啊,我是诚心诚意给你道歉的,花了我半个月的珍贵零花钱呢!你都不感动一下吗?!”
陆冀为丝毫看不出被感动的样子,起码我是看不出来,他捂着眼笑了一阵,好整以暇地问我。
“不是你凌晨一点拍我门,非要拽我去你家睡的时候了?”
八百年前的事情了,还要拿出来说一说,我好的方面他从来不记,反而这些黑历史,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我满心没好气。
“我那是怕鬼嘛,爸妈都不在家,我觉得满屋子全是吊着舌头的鬼魂在飘。”
“再说了那是小时候啊,现在我们都多大了!”
“好好好,”陆冀为看我越说越激动,笑得愈发开心,最后我完全黑了脸,他才摆出了一个双手投降的姿势:“我不说了好吧。”
正要翻他一个白眼,一道雷声乍然降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翻滚过来,正正劈落到头顶耳边,把人吓了一跳。
我捂着扑通扑通跳的小心脏,趁机给陆冀为扣帽子。
“你看,连老天爷都听不下去你的胡言乱语了。”
说完,我冲进陆冀为的卧室,一把推开窗,闷了一天的雨终于落下来了,夜空中细小劈叉的闪电凌乱地闪,闷雷滚滚而动,伺机爆发最响的那声雷鸣。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种电闪雷鸣的天气异常地兴奋,可能人在长长久久的有秩序的世界里生活得平静麻木,就会急需一些秩序之外的东西给予强烈的冲击。
在这些罕见而稀缺的时刻,我们才会抛开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身上或披或挂的全部枷锁,看到最裸露的自己。
也看到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自己。
我像只激动的猹靠在窗户边,脑袋伸出去,仰着脖子等雷声,头发丝在风里疯狂杂乱地飘,遮住了闪闪发亮的眼睛。
相比之下,陆冀为比我淡定多了,他估计也不能理解我突然之间的跳脱行为,我也没有跟他解释的打算,因为我知道,这人大概率会给我的所有反常总结为简洁有力的两个字,犯病。
“杨大头,夜深露重,注意保持距离,你在私闯我的卧室。”
我回头,看到陆冀为轻轻地靠在门框边,眉眼染着浅浅淡淡的笑。
他给我起的外号一点儿也不好听,像个不怎么聪明的傻子,我不甘示弱地回击。
“害怕了啊卤鸡爪,别担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说完,有点儿被自己恶心到了,果然厚脸皮也需要一颗大心脏。
陆冀为摇头笑笑,转身离开了,我以为他懒得再理我,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他直接走进卧室找我,手里还拿了两包薯片。
我们两个站在窗边,听着雷声与雨声吃薯片。
小区的窗户都是推拉式的,中间两面动不了,只有左右两边的可以打开,然而两边只能同时开一边,也就是说,左边开了右边就开不了,右边的开了左边就开不了。
陆冀为就站在另一面不能打开的窗户前,慢条斯理地吃薯片,也不知道他那个位置能看到什么,如果不是对他有一定了解,我几乎都要怀疑他在对镜臭美了。
“你过来呀,你到我这边来,你站那儿干嘛,风都吹不到你。”
陆冀为看了我一眼,依言过来。
神奇,如此听话,竟然没有跟我对着干,我原本以为要费不少口舌。
不过他一过来我就想让他回去了,太挤占我的赏雨空间,他这么大个人站在这儿,我连转身都费劲。
夜晚总是有灯光,无论这光是来自哪里,亮光之下,反而能将白天模糊的雨线看得更加清楚,雨下得急时,土腥味的气息会扑涌在鼻端。
这股味道一开始并不觉得好闻,闻久了倒也能接受,再闻一会儿,便深深为之着迷。夜空之上还是不停地翻卷着滚雷,一声连着一声,偶尔响雷降落,会激起我兴奋的‘嗷呜’一声。
因为有着此起彼伏的汽车警报声掩盖,我那点儿扰民的愧疚之心成功消散。
混杂着雷声雨声、汽车尖长的警报声和晚归没伞的人崩溃的咒骂声,一堆乱七八糟的声音里,我听见陆冀为吐槽我的声音。
“你像是八百辈子没见过打雷。”
我没生气,反正旁边这个人一天不打击我就难受。我幽幽叹了口气,手伸向窗外接雨。
“你懂什么啊,你什么都不懂。”
我正文艺地忧伤着,自觉身上被一股淡淡的惆怅优雅包围,听到陆冀为冷不丁对我说了句。
“我不懂你。”
我笑了,扭头看他:“巧了,我也不懂你。”
“难得默契,要握个手吗?”我伸出了手,冲他挑挑眉。
陆冀为却抬手就摸乱了我的头发。
我嫌弃得要命,往旁边躲:“你刚刚吃完薯片,洗手了吗?”
陆冀为整个人顿了下,定格般停滞了几秒后,像是终于思考完毕。
“还真没有……”
“……”
我想把这个人从窗户扔下去,六楼呢,很合适,非常合适,特别合适。
雨时大时小,被夜风吹着,雨线斜斜打歪,靠近路灯光源的附近,雨丝染上了一层黄澄澄的亮光,连成一笼薄薄的幕帘,围出一方寸的小天地。
我想生活在那片小天地里。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手,上下挥了挥。
“发什么呆?”
“陆冀为,你说,我们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长大以后的样子。”
“……”
令人无语凝噎的回答,他和钱浅两个人简直可以拜个把子,异父异母的结拜兄妹,身上都拥有把天聊死的超能力。
我托着下巴,出神地望着雨夜:“那我们长大以后,有钱花吗?”
“会被人瞧得起吗?”
“能出人头地吗?”
“不会穷到流浪吧?”
我叹了口气。
“你肯定是不怕的,我就难说了。”
一口气好几个问题,不见回答,陆冀为只是微转了身,若有所思地看我。
“怎么会突然想这些?”
他的声音平淡,在这个嘈杂的雨夜里却并没有被湮没,反而清清楚楚地落进耳朵里,有种很稳定的力量。
是的,稳定。
陆冀为和钱浅似乎属于同一种人,他们不怀念过去,不憧憬未来,他们的世界内核坚固稳定,不像我的,时而散架崩塌,时而歪歪斜斜,即便手忙脚乱地重新搭建起来,没过多久,轻飘飘的一阵落雨,松垮摇晃,一地狼籍。
风大,窗台飘进来雨,雷声弱了许多,我用手心抹了下窗台,湿漉漉的一掌心,灰尘预想之外地少,起码我房间的窗台应该不会这么少。
我看着渐薄的雨幕,目光落空在不知名的地方,笑了下。
“我知道,你肯定又要说,你脑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毫无用处。”
陆冀为看我一眼:“我没有这样说。”
我勾勾嘴角:“你说得不少。”
“但是——”我侧过身来,望着陆冀为平静略显淡漠的眼睛。
“我就是会想啊,我们并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一秒不停地在学习,我们不是机器,我们是人,有思想,会迷茫,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就算没用,我还是会去想,哪怕最后得不到答案。”
“陆冀为,你说你不懂我,其实我有时候也不懂你,你好像一直不会迷茫,一直没有苦恼,好像一直都那么厉害,好像……一直是……一直这样。”
陆冀为和我对视的目光忽然移开,他伸手把窗户推小了些,雨滴把我身前的衣服打湿了一小片。
若有若无的叹息,叹到心底某处角落轻轻动了一下。
我听见陆冀为很低的声音,像呓语。
“迷茫有什么用呢?一点儿用没有,忍耐着,往前走就好了,一直往前,再往前,雨天阴天大雪天,最后都会在你眼前变成阳光灿烂的大晴天。”
我有些愣,呆呆地看着他,陆冀为微垂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目光像是在看地板,可又没有实质着落之处,他人在这里,却又似乎,去了很远的地方。
说实话,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我没听懂……
我不明白这跟雨天雪天大晴天有什么关系,事实上,我和陆冀为并不经常这样聊天,印象里似乎从来没有过。
这样的话题太过私密,透着点道不明的矫情,聊起来未免肉麻,如果不是这个风吹雷打的意外夜晚,我有信心相信,我和陆冀为活到八十岁也不会聊这些话题。
“陆学霸……”我伸出一根被冻到有些凉的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胳膊,弱弱地请求:“能给翻译一下吗?没听懂,不是很明白,太深奥了。”
“意思是,”陆冀为盯着我,一字一句地往外蹦:“十二点了,你该回家睡觉了。”
“……”什么人啊。
这一晚我睡得很香,梦见阳光灿烂的城堡之上,繁花盛开,海浪依旧。
至于城堡里为什么会有花长在海浪尖上,不知道,可能梦里的花就愿意长在那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