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前我们赶去了姥姥家,刚拐了个弯走到楼下,我福至心灵,抬头看二楼的阳台窗户。
小小的窗口边,果然趴着颗满头银发的脑袋。
我跳起来向我姥姥挥手,我姥姥看到了,慢吞吞举高胳膊,咧开嘴,露出一口小银牙,冲我笑,也冲我颤颤巍巍招手。
饭菜摆了一大桌子,只有小姨没回来,席间提到小姨时,两个舅母不可避免地说了几句酸溜溜的话,她们总以为小孩子听不懂,但其实我们都听得很明白。
我剥着螃蟹壳,摇摇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我两个舅母对小姨的那点儿说不清楚意味的羡慕,最终全部演化成了阴阳怪气的评判与扭曲的嫉妒。
说到底,不过是嫉妒而已。
这次中秋节,大舅的女儿李明灿回来了,我们对视,皮笑肉不笑地与对方打了招呼,我的一句姐姐叫得声若细蚊,极其别扭。
或许是因为我们从小不常见,也不在一起玩的缘故,彼此之间并不亲密,李明灿只不过比我大两岁,四舍五入等于同龄人,然而我们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可以聊。
我可以和我的哥哥、姐姐没大没小地开玩笑,一起玩闹,却无法和李明灿、李芷兰聊超过五句以上的天。
所以,所谓的代沟有时候根本无关于年龄,只是因为人。
陈达智还是一如既往地恍恍惚惚,他在学校的考试分数一塌糊涂,却可以教我快速分辨出螃蟹的公母。
大姨总是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向陈达智,后者也总是在母亲失望愤愤的注视下蔫蔫地耷拉着脑袋。
可是大姨应该不知道,陈达智可以准确无误地讲出美国、英国历代总统首相的名字和出生年月,甚至包括他们的爱好喜恶。
当然,我想就算大姨知道了,这些技能在大姨眼里应该也是一文不值的,因为没有哪个学校的试卷会考总统和首相的出生年月。
即便如此,大姨依旧会把费劲剥出来的蟹肉和蟹黄第一个放到陈达智的碗里。
李明灿上了大学之后变得比以前更加漂亮,也更加高傲,平等地嫌弃我们每一个人,她像只努力扬起脖颈的优雅白天鹅,苛刻地要求自己完美,一顿饭她只吃了点儿青菜,补了三次妆,因为挎包被溅上了一点油渍而大发雷霆。
而李芷兰依旧嘴甜活跃,长辈说的任何话她都可以自如而毫无障碍地接住,起身添水倒酒的活儿几乎被她一人包揽,为此,我和陈达智不知挨了我妈和我大姨多少记凉凉的眼风。
我和陈达智两个倒霉催的小可怜只能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闷头吃饭,眼都不抬,心里郁闷地要命,肚子却不负期待地撑得圆圆滚滚。
再漫长枯燥的家庭聚会也总有结束的时候,我和陈达智趴在傍晚那会儿我姥姥趴过的窗口看月亮,分食一个月饼。
月饼从中间掰开,他一半我一半,我们俩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的一边赏月,一边吃月饼。
我觉得这才是古人赋予我们的中秋节应该有的庆祝方式,而不是像客厅那边闹闹哄哄,每个人都有无数话要说,抢着说,他们大概不会懂得,安静也是人生的一种美德。
月饼在嘴巴里嚼了几下,奇奇怪怪的味道,我安静不下去了,皱起来眉:“你怎么拿的五仁的啊?”
陈达智讲话慢吞吞地:“五仁的好吃啊。”
我摇摇头,很肯定地给出了否定意见,“不好吃。”
“我觉得好吃。”
我嫌弃地咂了咂嘴巴,好吧,那就凑合吃吧,我实在懒得跑回客厅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拿一个月饼了。
月亮很亮,很圆,也很大,千年万年,不老不死,不生不灭。
我想起我姐,这个时候,她是不是一边吃着月饼,一边骂着娘开着会?
她应该是没什么心情和时间赏月的,有心情和时间的,是那些真正想看月亮的人。
夜风微凉,姥姥家在二楼,楼底一片乱糟糟的杂草,好多小虫就在那里飞啊飞,偶尔也会飞到路灯的光源底下,以微小的振翅试图得到光的加冕。
“陈达智,”我的下巴搁在交叠的双手上,声音被压着,发出来稍稍地变形,“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会做什么工作啊?”
“想过,好多啊。”
陈达智吃完了那半块五仁月饼,手伸到窗外拍拍沾在手指上的碎渣渣。
他还没完全咽下去,有点儿含糊不清地说:“我想找个老师傅跟着学雕刻,玉石雕刻、砖雕和木雕我都感兴趣,等学得差不多了,我还想去学烧瓷,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挣到钱,如果挣不到的话,我想去学个潜水,做个潜水教练也不错,再不济我去学捏面人,以后就在书店门口摆摊卖给小学生。”
我渐渐张大了嘴巴,我发誓我只是随便问问,真的只是随便问问的。
我以为陈达智会沉默,像往常的无数时刻一样,也许也会说不知道,像我一样,但我无论如何没想到,陈达智会有这样具体而明晰的答案。
他表面看起来万般无所谓,似乎只是个消沉的撞钟和尚,浑浑噩噩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可其实,心里有舵头,茫茫大海中指引着方向,不会迷失。
浑浑噩噩的人,是我。
我很怕陈达智会随口反问一个——你呢?
他如果这样问了,我会哑口无言,因为我什么也回答不出来。
好在陈达智没有问,他放松地仰头看月亮,眼睛里和心里装着的,唯有一轮明亮圆月。
而我,我只是看到月亮好圆啊,圆到如我空空如也的脑袋。
晚上八点多,各家先后打道回府,这晚做了许多菜,二舅又从饭店叫了些,姥姥一个人根本吃不完,于是每家都分了些。
大舅老老实实唯唯诺诺,嘴上说着不要,实际上拿的最多,我好笑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忽然觉得,他们这些做大人的,有时候也滑稽得很。
回到家,扑到我的大床上,被子一裹,一动也不想动。
我妈和我爸在厨房里窸窸窣窣地整理带回来的饭菜,过了会儿,我妈端出来一个小锅喊我。
“把这几个肉蟹煲给陆冀为送过去,快点。”
这都几点了啊,送什么送,晚饭时间早过了。
我有点儿累,躺在床上,朝外面喊:“不用了妈,他都多大了,饿不死的。”
“快——点!!”
拖了几秒钟,我不情不愿地爬起来,踢踢踏踏地穿上鞋子。
“你都给他了,我吃什么呀!我不够吃了。”
我妈把小锅往我怀里一塞:“给你留出来了。”
我低头一看,很是无语,就这么几步路,加起来五个手指头都不到,她非要在上面蒙上一层保鲜膜。
我耷拉着眼皮:“妈,没有灰。”
我妈瞥了我一眼,慢悠悠道:“不是防灰,是防你。”
我站着愣了一会儿,然后气得鼻子都歪了
气不顺,我虎着脸,邦邦邦敲陆冀为家的铁门,不达到扰民的效果誓不罢休。
门还没开,陆冀为的声音先从里面由远及近传了出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多少透着点儿惊慌的感觉。
“别敲了!”
别敲了?我就敲!
门‘哗啦’一下被人从里面打开,陆冀为穿着一件印花被洗掉了多半的灰色T恤站在门口,一脸兴师问罪的表情。
“你干嘛?”
“干外卖。”
我拉起他的手,把锅往他手上一搁,表情欠缺,微笑欠奉,转身便走。
“回来!”
陆冀为拽住我的卫衣连帽,我倒退着咚咚几步被他拽进了屋子里,像只束手就擒的大鹅一般不优雅。
“谁惹你了?”
陆冀为把门关上,盘子放在茶几上,从冰箱拿了一小杯酸奶给我,还贴心地附赠了一根小吸管——然而谁现在喝酸奶还用吸管啊。
我坐在沙发上,撕开酸奶盖,陆冀为家的沙发一年四季不放垫子,硬邦邦的木头坐起来硌背硌屁股。
“我妈。”
陆冀为看我一眼,慢慢喝了口水:“那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对哦,我没理由对他发脾气。
瞬间有点不好意思,我生硬地转移话题。
“你在家干什么啊。”
“刚睡了一会儿。”
我哦了声,指了下肉蟹煲:“那正好睡起来吃饭。”
“很香,”陆冀为笑了一下,“帮我谢谢阿姨。”
我去厨房拿了双筷子给他,随口便说:“没事啊,反正也不好吃。”
陆冀为接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不赞同地抬起头来,瞪了我一眼。
我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这天晚上我早早地睡着,梦见陆冀为,他变成了一只横行霸道的大螃蟹模样,挥舞着两只蟹钳,左边一夹,右边一撕,让浑圆的月亮残缺不全。
放假回来后是雷打不动的考试,我的神经已经麻木,连抱怨也觉得没必要,因为的确改变不了什么。
只是在安静的考场上,我忽然抬起头,常青坐在讲台上玩手机,她身后的多媒体电脑显示屏没关,整个人像是被嵌入在微微反光的屏幕里。
再往上,白色墙壁上时钟的分秒针在恒定不变地重复它们的既定轨迹,或许永远也不会停下来。
我想起花蕊,想起花蕊说过的她所在的学校。
这个世界很大,或许有许多人,他们生活的世界和我们生活的是不一样的。
那些青春而极具活力的笑容似乎离我很远,他们是在清澈流动的池水里活蹦乱跳的鱼,可以灵活蹿游,也可以腾空跃起,溅出带有生命力的水花。
而我们翻起鱼肚皮,瞪着麻木疲惫的眼睛搁浅在岸边,好像只会一个姿势,拼命地蠕动,在一摊拥挤凝滞的池泥里挣扎着向前游,不死不休。
日子还是重复,如同按了加速键的枯燥电影,吃饭,睡觉,学习,三点一线。有时候特别想要一举快进到结尾,看看电影的大结局是否有我想象之中的美好与凄惨,
只是可惜,人生的遥控键并不掌握在平庸的演员手里。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正身处其中的这个九月还是挺令人期待的。
毕竟有运动会。
我今年打定主意任何项目都不报,体育委员来动员了我好几次,我也不吭声,只抬起一条腿搁在凳子上,拍了拍。
黎南歌的椅子被我放腿了,她没地方坐,抱着胳膊来回研究了两遍我的腿。
“瘸了?”
我摇头。
黎南歌又问:“骨折了?”
我还是摇头。
“得了什么顽疾,要锯掉?”
我依旧摇头。
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黎南歌和体育委员。
“抽筋,缺钙。”
黎南歌的目光像是看智障:“你缺的是钙吗?”
我困惑地反问回去:“那我缺的是什么?”
黎南歌或许是被我真挚的傻意震撼到了,抿了抿唇,不忍心再说话。
我们班的体育委员叫景明,长相白净,阳光温暖,衣着整洁,说话干净,他那么有礼貌地和我商量好歹报一个参赛项目,我实在不好意思拒绝。
“那就摇大绳吧。”
反正我当摇绳的那个人也算参赛了。
景明满眼感谢地走了,温和转战下一桌。
常青对运动会丝毫没有限制,也不提要求,反而兴致勃勃地问我们打算怎么搞。
由此,我们这些被压抑许久的灵魂一个个的全部飞了出来,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敢提,给点儿阳光便能灿烂整个学校,怕什么,反正班主任说可以。
景明每天早上第一个来教室开门,住宿生吃早饭的时间他也待在教室里,研究运动会要准备的物料和其他相关事情。
我经常能看到他趴在班长的旁边,拽着班长确认这个询问那个,有时候班长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就温和腼腆地笑一笑,很不好意思地道歉。
没有人会真的对这样温和有礼貌的人生气。
偶尔,我会觉得景明和白桦有点儿像,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会被我否定,他们俩都有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行事作风却大不相同。
白桦在高一最后一场考试时,直接举起手,告诉监考老师马高远作弊,并威胁恐吓自己。
他这么直接干脆地当众讲出来,反而逼得马高远措手不及、无招可用。
作弊在德馨高中是触碰红线的问题,马高远这门科的考试资格当场被取消,考试成绩为零。
据陈知默同学平淡详实的描述,马高远在被教导主任带出教室时,回头狠狠剜了白桦一眼,口型做了个——你等着。
而白桦顶着一张单纯可爱的脸,微笑着也用口型回了句——好啊。
眼神淡漠,挑衅感十足,丝毫不惧怕,场面十分之精彩,简直让人拍手称快。
我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个画面,更加想象不出白桦的神情,他在我的印象里永远是个子小小的,眼睛大大的,拥有着软糯的声音,脾气又好,像个可爱面团一样任人揉搓。
这么说吧,他要是我弟,我会很乐意给他买玩具,也会心甘情愿给他买零食,我奶奶疼他我也不会吃醋,更不会嫉妒了。
人之复杂,有时真的很难说清楚,就像认识我的所有老师和同学也会评价我脾气极好,只有我爸妈和我自己知道,我脾气其实挺差的。
挺差的,但也没有那么差,属于刚刚好的差度,就像我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我所追求的那种“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