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自己的没脑子行为,接下来好几天我都缩在家里不敢露面,连我妈说下楼倒垃圾就给我五块钱这样的诱惑我都禁受住了,但事实上我也知道,我妈是不会给的,她就是单纯地诓骗我做免费劳动力。
果不其然,我死活拒绝下楼丢垃圾,得到了我妈毫不留情的一顿骂,中心思想是说我懒。
我好冤枉,这次我真不是懒。
我是怕。
虽然平日里我和陆冀为同时开门走出来的机率也不高,但,万一呢?
万一巧合地一起出来了,我低头说对不起,他抬手说没关系吗?
还是再等几天吧,等时间过得再久一点,记忆淡去,大家就会默契地忘记的。
嗯,一定会忘记的。
龟缩了一个周,再出门已经是八月份了。
李连翘约我们去中央商场玩,天气酷热得让任何户外游玩活动都变得不再适宜,有着舒爽凉气的商场成为了最好的选择。
李连翘去,花蕊去,陈知默去,我想去又不想去。
我担心李连翘会问我成绩,问我考得怎么样,问我各科成绩,而且是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反复试探地问。
她一定会问。
然而我还是去了。
我们四个人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到商场集合后,一人买一杯奶茶,接着就是不停地逛女孩子喜欢去的杂货小商店,这家逛完了去第二家,第二家逛完了去第三家。
重要的不是最后买了什么,而是“逛”的这个过程。
终于逛累了我们就去一楼的麦当劳,我们四个人自从花蕊转学离开后也有好几个月没见了,这次见面的注意力理所当然地集中在花蕊身上。
花蕊看起来还蛮开心,脸上始终带着浅笑,说话依旧文文静静,跟我们也没什么隔阂,反而更加亲密。
但到底有什么东西是改变了的。
我注意到花蕊剪短的头发,从前在饰品区她最喜欢试戴的那些发卡、发夹、发箍和绑带她连碰都没碰,那些可可爱爱的装饰品、棉布小玩偶她也只是看了一眼就走过去了,到最后,唯一买的,是一包湿巾,还是那种最简单的式样,封面连点儿卡通图案都没有。
我们谁也没有提过去的事情,既然已经过去,那就永远地过去,就算过去无法抹杀,无法遗忘,但那又能怎么样呢?
没有人是应该一直活在过去的,未来在前方,我们都应该往前走。
花蕊笑着跟我们讲她现在的学校是什么样子,那是跟德馨高中完全不同的教育理念与方式,我和李连翘、陈知默三个人捧着奶茶,听得目瞪口呆。
五花八门的社团活动、全班一起准备艺术节、给老师过惊喜的生日、三五不时组织野外研学,还有乒乓球场、羽毛球馆、游泳池……整体学习氛围宽松自由,不用再跑着去食堂争分夺秒地吃饭,晚上还有专门吃夜宵的时间,不放假的周末也有半天下午自由活动,休息放松。
这种日子简直是神仙般的生活,像做梦。
我们默然半晌,接着纷纷对花蕊提出了质疑,死活也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高中。
花蕊被我们一口一个‘不可能’‘你胡说’‘吹牛吧’气得哑口无言,看看这个,望望那个,都不知道该先反驳谁。
她生气的样子实在太可爱,眼睛瞪圆,像一只气鼓鼓的河豚,花蕊今天自从见到我们后,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像刻意扣在面孔上的一张麻木沉沉的画皮,这一刻,终于画皮绷不住掉落,变得鲜活起来。
花蕊眼尾有一点点红,被气的,我们盯着她看不说话,然后突然很默契地,噗呲噗呲,一齐笑了起来。
花蕊也趴在桌子上笑,鼻尖不小心蹭到了一点儿麦旋风的冰激凌,眼神水亮,笑盈盈地抬起头来。
“你们怎么这么烦啊?”
我们的番茄酱吃完了,可每个人的屁股都懒得动,不想去前台要,于是就拿着薯条去蘸花蕊的冰激凌吃。
花蕊抱着麦旋风直躲,四个加起来六十多岁的人跟弱智儿童一样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闹够了,我们还是有点儿不可置信,但花蕊实在没必要跟我们说谎,她顺利融入了班级,也交到了新的朋友,而且看得出来,她很喜欢现在的学校。
我们不信归不信,到底还是很为她开心的。
不过李连翘的嘴简直可以提炼出毒液,她啃着一只鸡腿,很不屑地说:“学习氛围这么轻松,一本录取率和达线率肯定也低吧。”
花蕊脾气再好,这会儿也不怎么有好气:“你眼里只有录取率,达线率。”
“可是,人生又不是只有这些。”
“是吧?”
她说完,还扭头征求我和陈知默的意见,那小眼神,虎视眈眈的,好像如果我们说不是,她就要动手修理我们了。
陈知默捏着根薯条,想了下,非常实在地说:“你说的有道理,但一所学校的录取率和达线率也是很重要的,不然我们在这里学习是为了什么呢?”
花蕊抿唇,扭头看向我。
我悄悄咽了口唾沫,我发现,花蕊转了个校,脾气似乎也转上来了,我们好不容易见一次面,我不想让她不高兴。
于是我小鸡啄米点头:“是是是是是是!”
李连翘毫不掩饰地白了我一眼,对我这种没原则、没立场的行为十分地鄙视。
她吃完了鸡腿,拿纸巾擦手。
“人生有哪些我管不着,反正我现在人生的目的就是围绕着考大学来的,考上好大学,我的目标就达成了。”
心里倏而有什么东西轻轻拱了拱,拱得我难受不安,我突然开口问。
“考上了好大学,然后呢?”
李连翘皱了皱眉:“什么然后呢?”
我没有想吃东西的**了,胳膊交叠,很认真地看着她:“考上好大学,接下来呢?”
李连翘挠挠头发:“继续努力学习,争高绩点,拿奖学金,攒实习。”
陈知默补充道:“找一份好工作。”
我点了下头,继续问:“找到了好工作,然后呢?”
然后呢?
她们三个人被我问得一头雾水,面面相觑,不明白我究竟想问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才会一直问。
我轻声道:“然后结婚,生孩子,让孩子考好大学,找好工作吗?”
花蕊捧着脸,眨眨眼睛,意外地偏题:“苮祎,你这么早就想结婚生孩子的事啦。”
“……”
陈知默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她好像有点明白了我在想什么。
“然后我们就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了吧。”
我又点了下头,咬着吸管吸了口雪碧:“那什么才是更好的生活呢?”
李连翘无语道:“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我不理她,安安静静地等答案。
花蕊举起手,我朝她一抬下巴,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有钱!”
这个答案似乎找不出反驳的理由,然而太笼统了,我不满意。
“具体展开讲讲。”
陈知默鼻梁出了汗,镜托一直在微微往下滑,她干脆把眼镜摘下来放到桌子上,试探着问:“有车有房子?”
我平静地道:“我们每个人家里现在都有车,有房子。”
李连翘一拍桌子,仿佛被激发了灵感,大声说:“好车!大房子!”
我发现李连翘无语归无语,回答问题还是很积极的,我的雪碧都差点儿被她震下桌。
花蕊摇摇头:“也不对,很多住大房子,开好车的有钱人活得也不快乐。”
陈知默沉静地问:“快乐很重要吗?”
我和李连翘、花蕊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反问:“快乐不重要吗?”
陈知默笑起来,看了眼周围客人投过来的诧异目光,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重要重要,你们小声点,注意素质,别那么大反应。”
这天我们始终没有讨论出最后的答案,也许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没有答案的,我们都不知道生活最终的结果是什么,如果是死亡,那在死亡之前,我们应该将人生赋予怎样的意义?
什么样的人生才是有价值的?
那些由世俗功利的标签堆砌出来的人生,真的自由快乐吗?而反过来,快乐又算什么东西,如果人生仅仅有快乐,就够了吗?
想不明白,脑袋疼。
我只知道,当分开的时候,李连翘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了句‘你考得怎么样啊?’的那一刻,尽管提前在心里做好了准备,还是不免有一点慌乱和狼狈。
我尽量镇定地问答她:“不怎么样,没考好。”
然后落荒而逃地跳上了一辆公交车,隔着车窗朝她们加大笑容挥手,“拜拜,下次见啊。”
车开走,我的笑容垮下来,沮丧地低着头,木呆呆坐了三四站后,才发现自己好像坐错了公交车。
连忙又下车,往回走,折腾了好一番,到家的时候,晚霞正浓。
小区门口有拉着大货车卖西瓜的商贩,还兼卖西瓜汁的生意,五块钱一杯,我杵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榨汁机通电,西瓜红色的果肉放进去,也不用去籽,加点水,很快就做出了一杯纯正西瓜汁。
摊主动作麻利,最重要的是他戴着手套,干净卫生,除了水加得有点儿多,其他的没毛病。
我在旁边津津有味看了五分多钟,果断出手买了两杯,并暗自下决心,以后如果找不到好工作,就在家门口摆摊卖西瓜汁。
春天卖芒果汁,夏天卖西瓜汁,秋天卖梨汁,冬天卖橙汁。
我乐呵呵地为自己的榨汁大业谋划着,两杯西瓜汁一杯自己喝,一杯给陆冀为。
这些天,我都为自己的莽撞行为而深深惭愧着,陆冀请我吃了那么多东西,自己几乎没怎么吃,连最后那两杯柠檬水也被我拎回家了,这就算了,结果临到最后还被我无意误伤了,实在有点儿说不过去。
所以我决定,以一杯西瓜汁来略略弥补我的愧疚之心。
西瓜汁被我放在陆冀为家门口,手指间捏好了钥匙,等快速而用力地敲门三声后,我以光速拧开自己家门锁,冲回了家里。
不敢靠得太近,担心被察觉,也不敢离得太远,会听不清,于是我站在玄关边,背着手,侧着耳朵,拎着另一杯西瓜汁,以一个神经兮兮的姿势听门外那边的动静。
肩膀被人推了一下,我差点歪倒在墙上,我妈的力气真大,我肯定是遗传她了。
“干什么在这儿?”
我妈看我的目光有点儿嫌弃,她手里提着一袋打结的垃圾,像是要扔出去,有浓重的鱼腥味从袋口冒出来。
没等我开口阻止,我妈已经动作利索地拧开了门,弯腰把垃圾袋放在门口的地上。
然后我就听见她吓了一跳,紧接愉快的声音:“小陆啊,要出门?”
我翻了个白眼,行吧,我妈跟陆冀为说话连声音都是浸着笑的,更不用说脸了。
知道陆冀为出来后我就飞蹿进卧室了,当做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坐下来,拿起本书翻了几页,听到我妈和陆冀为模糊不清的聊天,以及陆冀为一句模糊的——捡了杯西瓜汁。
那怎么是捡的啊?那分明是我送的!
我悻悻然捞起西瓜汁喝了一口,三秒后,皱紧了眉,吐了。
不好喝,发酸,味道淡,像喝红色的自来水。
我的榨汁大业尚未启程,就此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