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点,这个热燥燥的天气,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好在日头渐渐有了西沉的趋势,再过一会儿,温度降下来,天气凉快些,街上的人就会多了。
我们去超市买了两支雪糕,陆冀为买的老冰棍,我买的小布丁,天气热,雪糕冒着白气,我一边吃它一边化,吃的速度赶不上它化的速度,嘴唇冰得酥酥麻麻,但很爽。
我和陆冀为沿着林荫底下走,一前一后,并不怎么聊天,一开始是在吃雪糕,后来雪糕吃完了我们就沉默。
我纯粹是不想说话,低着头胡思乱想,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似乎想了许多,可实际上,又什么都没想。
走到街头,我看到了那个修自行车的大爷,这么热的天气,他竟然还出来摆摊,前面铺开一张旧毯子,旁边放着一盆水,他坐在小马扎上,闭目听收音机里铿锵昂扬的说书声。
陆冀为看到我瞪大眼睛不走了,也停下来,随着我的目光向前面看去。
“怎么了?”
“我们悄悄从后面走,别惊动他。”
我拉着陆冀为的衣角,做贼似的蹑手蹑脚饶到修车大爷的身后快步溜过去了。
陆冀为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被热得精神有点儿不太正常,破天荒的要去逛小吃街也就算了,竟然还有心情同我开起了玩笑。
“怎么了,你欠大爷钱了?”
我瞥了他一眼,“你才欠大爷钱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陆冀为解释,我只是单纯地不想跟修车大爷打招呼,大爷是好大爷,可惜我的心情不好。
也或许是因为修车大爷在过去一年中见证了我太多次的狼狈时刻,那些在紧张稀缺的时间里匆匆赶来补胎的局促和无奈,那些最初在车链子掉下来时的慌张与束手无策,和那些冰天雪地里推着车子一步一步往前走的深深无助。
原来我已经走过了一个完整的春夏秋冬,原来我已经经历过了那么多难过的事情。
心情难以避免地低落下来,我又回头看了眼街头树荫底下修车的大爷。
不知道他有没有记住我,记住那个总是无措地推着坏掉的自行车,悲伤地请求他修一修车子的小姑娘。
陆冀为一直看着我不说话,我往后看,他也跟着我往后看。
“那个大爷人很好,我没学会修车链子之前,好几次是大爷免费帮我弄好了,都没收我钱。”
“那很简单,没收钱是对的。”
我叹了口气:“对的归对的,可是麻烦别人的次数多了,心里是会歉疚的啊。”
陆冀为敲了一下我的头:“愧疚什么你愧疚,我也没见你对我愧疚。”
我懊恼地捂住脑袋,瞪他,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又添了个打我脑袋的毛病,又是拍又是敲的,我的脑袋又不是颗皮球。
鉴于我今天的心情不太爽,我抬起胳膊迅速地也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然后马上向前跑远了几步,防止他还手。
陆冀为倒没什么反应,也没怎么气急败坏,他这个人本来也不像我,总是有大起大浮、大悲大喜的情绪,他从小就是平稳淡淡的,十二级大风都不一定能把他刮跑,他应该会是那种在大风里还不紧不慢、面不改色走路逃命回家的人,不愧是摩羯座的人。
天热,街面泛着热烘烘的气流,我们来得有点儿早,小吃街的商贩也刚到,擦擦灰尘,拧开锅灶,收拾摆放,准备开摊。
等再过一两个小时,夜幕降临,小吃街拉起彩灯,各色大小招牌闪烁,叫卖吆喝声叠加四起,这边就会成为热闹的夜市。
我和陆冀为随便走走逛逛,什么花溪牛肉粉、手打虾滑、烤冷面、灌浆臭豆腐、烤苕皮、熏肉大饼、锅包肉.....一家又一家摆满了好几条街。
“你想吃什么?”
我回头问陆冀为,他就跟在我身后,拎着个包子悠哉悠哉的,左右随看随走,心情似乎不错。
他没回答,反问我:“你想吃什么?”
“不知道。”我耸耸肩,很无所谓的样子。
人真的是奇怪的动物,从前我好喜欢逛夜市,眼巴巴地求着陆冀为陪我来他都不来,现在阴差阳错的,我们终于来了,然而心情似乎与想象之中的没有丝毫相同之处。
陆冀为歪头看着我:“没有想吃的?”
前面有电线,我没注意到,陆冀为问我的时候,伸出胳膊将我轻轻往旁边的空地带了一下,我心中忽然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接近诡异。
“陆冀为,你今天....很奇怪。”
陆冀为不像是来逛小吃街的学生,倒像是来视察工作的老大爷,慢悠悠的,很有狐假虎威的那种架势在。
“哪里奇怪?”
我斟酌了一会儿,认真盯着他道:“你是不是被什么附身了?”
陆冀为脚步微顿,没好气,翻了我一个白眼。
我像发现新大陆般惊奇,指着他:“你竟然会翻白眼,你竟然会翻我白眼哎!陆冀为你肯定是被什么附身了,要不就是受什么刺激了!”
“你不用这么激动,你要是想被翻白眼,我可以天天翻给你看。”
这是什么莫大殊荣,我摆摆手,表示不必了,不必了,承受不起。
逛了十几分钟,有一点儿热,腿也发酸,小贩招揽生意的吆喝声音让我愈加烦躁,陆冀为却是一派轻松从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有多喜欢逛夜市,期间问了我好几次想吃什么,我一次次摇头。
终于走得不耐烦了,我拽住陆冀为的衣服。
“你有想吃的吗?没有的话我们就回去吧。”
陆冀为扭头向四周看了眼:“臭豆腐吃不吃?”
“臭豆腐?”
臭豆腐,好像还行啊....
我抬起下巴,一脸希冀:“够臭吗?越臭越好。”
陆冀为:“......”
小吃街不过是商业化的复制粘贴而已,味道总是大差不差的,正宗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大家只是吃个快乐而已。
我和陆冀为走到了最近的一家臭豆腐摊位前,摊主热情招揽:“吃点什么,十元八块,十五块钱十六块。”
我探头看了一眼,白的黑的,油…还算干净吧。
“要份十块钱的,要黑色的豆腐。”
“好嘞。”
摊主麻利地起锅,开炸。
豆腐被扔下去,黑乎乎的滚在热油锅里滋滋作响,我这才想起问问请客人的意见。
我碰了下陆冀为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询问:“黑色的行吧?”
“行。”
臭豆腐一点儿也不臭,失去了精髓与灵魂,我不满意地站在旁边闻啊闻,闻得摊主都抬起头来奇怪地瞅了我好几眼。
臭豆腐吃完,我又买了份炸鸡柳,炸鸡柳还没吃完,我又撺掇陆冀为去买了份烤冷面。
卖牛肉粉的摊位比较大,旁边摆着几张桌子,这会儿没什么客人,我们两个趁老板不注意,偷偷坐下来边吃东西边歇脚。
其实臭豆腐、鸡柳和烤冷面大部分是我吃的,陆冀为只尝了几口就皱起眉头不吃了,一脸嫌弃的样子,摆手让我拿远一点儿。
我简直匪夷所思:“你觉得不好吃啊?”
陆冀为不假思索地答,“不好吃。”
他又补了句:“也不健康。”
我笑起来:“好吃的东西都不健康,但快乐啊。”
陆冀为的眼神冷飕飕的:“等你吃坏肚子就不快乐了。”
什么人哦。
我欢乐地一口鸡柳一口烤冷面,陆冀为坐我旁边,低着头数钱,数完,他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
“你都把我吃穷了。”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嘴巴里的食物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先拍拍他的肩膀,承诺道:“陆大爷,你放心,你以后想吃什么,尽管开口,我全部满足。”
陆冀为好笑地看着我:“这么大方啊。”
我冲他一抬下巴:“必须的。”
天色变得暮蓝,将黑未黑的,像电影里面拍摄的人间烟火画面,十分有氛围,我后悔没有带手机出来,不然可以拍一张照片,打印出来,等老的时候翻出来一看,还能想起这个吃了不健康的小吃却因此快乐起来的夏日傍晚。
哦,当然,还有身边陪我一起吃东西的人。
朋友,朋友很重要。
陆冀为是一个很聪慧的人,他应该是看出了我的不开心,但我并不确定,他是否知道我的不开心是因为成绩。
我和陆冀为没有询问彼此成绩的习惯,从小就这样,我是没必要问,陆冀为年级第一是大家人尽皆知的事情,那他呢?他大概率是不太关心吧。
不关心挺好的,如果陆冀为真的问了,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么糟糕而一落千丈的成绩,丢脸丢到他的面前,我不如挖个坑直接把自己埋了好了。
回去的路上,我偷袭了陆冀为的裤子口袋,撒腿跑到一家奶茶店买了两杯柠檬水。
陆冀为捂着口袋愣在原地,姿势有点儿奇怪,我遥遥而得意地朝他挥手,陆冀为瞪着我,神色古怪别扭。
等我一手一杯柠檬水走回到陆冀为面前时,陆冀为还在瞪我,这会儿天已经完全黑了,小吃摊前家家亮灯,食客也多起来,我们站在路中间,面面相觑。
“你脸怎么这么红啊?”
我指了下陆冀为的脸,手指还没碰到,陆冀为像被蛇咬了似的蹦出一米远,我震惊地差点掉了下巴,不是惊讶别的,而是惊讶于他丝毫没有平时的....成熟稳重。
“你怎么了啊?”
我举着两杯柠檬水走上前,奇怪地绕着他仔细看,发现陆冀为不光是脸红,他的脖子和耳朵全都红了,我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点儿害怕。
“陆冀为,你是不是过敏了?”
我哭丧着脸:“你该不会吃这些东西吃的吧,可我没事啊。”
过敏是要死人的,我小时候曾经有一次过敏,把我妈吓得六神无主,她见过老家的一位亲戚,因为吃了花生过敏没抢救回来死掉了,从此给她留下了十分恐怖的印象,后来她不厌其烦地给我讲,顺带着也给我种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
“走走走,去医院,你怎么这么娇弱啊。”
我声音里已经带了几丝哭腔,柠檬水是没心情喝了,陆冀为今晚要是出什么事,我爸妈不得打死我。
“没过敏。”
他挣开我的手,神情变幻莫测,又特别地一言难尽,还有点儿欲言又止,半天过去,只是瞪我,一句话也没说,总之,我完全被搞懵了。
“那你到底怎么了啊?”
“没怎么,不用你管。”
陆冀为的脸色在变幻了一番后,最终以难看的黑色定型,他粗暴地把柠檬水往我脸上一推,臭着脸说:“喝你的饮料。”
柠檬水加了冰,骤然贴在脸部的皮肤上冰得我一个激灵,而陆冀为已经绕开我往前走了,我实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家伙,明明刚才心情还挺好的啊。
刚才,刚才...
我大概猜到了陆冀为为什么不高兴了,刚才我强取豪夺从陆冀为口袋里掏钱来着,原本只是想闹着玩,没想到会惹人不高兴。
我悻悻地用手背蹭了下脸,忽然发现右手掌心里还攥着找回来的两块零钱,被饮料杯外壁凝出来的水珠浸得湿漉漉的。
我抬脚追上去。
“陆冀为!等我会儿!你的钱!”
追上了,我左手拎着两杯柠檬水,右手要把两块钱塞进陆冀为裤子口袋里,结果刚碰到他的裤子,陆冀为死死捂住,身上像安装了弹簧,退了几步,离我很远。
他的脸又红了。
这副避我如蛇蝎的样子....
我不由来气:“你犯什么神经?”
陆冀为不说话,只是和我保持着远远的距离,直到回家。
关门前,他也只是生硬地跟我摆了下手,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门已经在我面前关上了。
我和一扇蓝色的旧铁门大眼对小眼,突然有股上去踢两脚的冲动。
当然我没踢,我是温柔的女孩子,我忍住了。
整整一晚我都在思索陆冀为犯病的原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说犯病就犯病呢?总得因为点儿什么吧。
因为点儿什么呢?
我没想出来。
半夜我迷迷糊糊起床上厕所,困得眼睛半睁,拍开卫生间灯的那一刻还是被刺得皱起了脸。
我坐在马桶上,手心里攥着一张纸,瞌睡虫伸了个懒腰,我忽然想起白日里曾经感受到的一抹短暂的触觉。
温热,绵软而有弹性,可以捏。
我把手伸进去疯狂找东西的时候似乎还碰到了好几次,有一次,嫌碍事地往旁边拨了一下。
陆冀为通红的脸……
我猛然睁开眼睛,一刹那的功夫,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全部清醒了。
清醒得不得了的那种清醒。
愣坐在马桶上许久,我慢慢捂住了自己的脸,恨不得徒手劈开卫生间的地砖缝钻进去。
老天爷,我都做了些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