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我睡到三点多,忽然没有任何征兆地醒来。
真的一点儿征兆都没有,没有做梦,也不困,就是很平静地睁开眼睛,醒了。
夜晚静悄悄的,我关着卧室门,什么动静也听不到,窗户拉开了一半,微凉的风透过纱网吹进来,凉了脚丫。
我爬下床摸索着去拧开台灯,吧嗒一声,一室温暖明黄的光亮,刺得眼睛有些睁不开,我皱眉抬手,捂住了眼睛。
身上的睡裙被我睡得歪歪斜斜的,领口露出一大片皮肤,我胡乱拽了下,坐在床边无意识地发呆。
明明已经醒了,可身体某些器官似乎仍在沉睡着,我干巴巴坐了好一会儿,忽然被外面的汽车‘滴’声惊吓了一跳。
这么晚了还鸣笛,太没有公德心了!
我也是闲的,站起来走到窗边去看,似乎是一辆电动车挡到了路,汽车车主和电动车车主各自吵了几句,一个推开车,一个开进去,事情结束。
车灯熄灭,人声消寂,世界重归一片静默,我趴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了一出短暂而平淡的热闹,回过神来时,夏日的夜风将身上吹得透凉。
今晚的月亮半圆不圆,却很亮,天空是幽深的蓝黑色,干净无痕,找不出明显的杂质,只是被乱七八糟的楼角分割,阻断了更远的视野,无端显得憋闷逼仄。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企图让深夜清冽的空气多少冲散些内心压抑的混浊之气。
这口气,压了许久。
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冲散开。
我觉得眼眶有些湿,晚上人的情绪总是泛滥成灾,于是任何藏不住的悲伤与难过全部可以任性地释放出来,反正也没人看到。
脚底踩在地板上有点儿凉,我却懒得再去找袜子穿,我趴在窗边,回想起高一这一年的日日夜夜,一边想,一边对着夜风和月光悄摸摸地哭,一会儿用手背擦眼泪,一会儿皱着眉头吸鼻涕。
吸了没多久,鼻子堵了,鼻涕控制不住地流出来,我已经很悲伤了,不想再让这份不敢在白日里见光的悲伤变得更加狼狈,于是跑去找了几张纸巾狠狠擦着鼻子。
是的,我好难过。
好难过好难过。
茫然地难过,也茫然地痛苦。
我都十六岁了,还差两岁就成年的年纪,这样的茫然,真的正常吗?
我记得高一结束的那天傍晚,我做贼似的绕到教学楼下的花丛边,趁着没有人经过,迅速摘了一朵迎春花藏在手心里。
小小的一朵迎春花,六枚花瓣,明媚灿烂,迎春而开。
回到家后我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尽管一路骑车尽量平稳,花瓣还是有不同程度的折损,然而依旧是好看的,在白皙的掌心里犹为明黄鲜亮,生气勃勃,奔涌出无尽的希望。
我把这朵小小的迎春花夹进那本很厚很大的字典里,夹好之后,用力按了下字典,然后抬起手臂,踮着脚将它放回书柜高处,放得高高的,最高最高的地方,就像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高一这一年的痛苦难过全部甩到身后。
我玩了一个多月,学习的时间很少很少,过去这一年,我好像无意中把身体里的什么阀门给打开了,打开之后,就很难关上,逃避是快乐的,尽管后患无穷。
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现在有多快乐,临到最后就会有多懊悔难受,但我还是选择了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先贪图掉眼前的快乐,至于未来,未来千刀万剐,听天由命吧。
可令人遗憾的是,我通过逃避所获得的这些快乐并不纯粹,我一边为逃离了这些而感到庆幸,一边也清醒地在为未来的日子担忧,清醒的同时,也逃避不了临近开学前惊慌失措的命运。
没错,我依旧是要在德馨高中学习的,还有两年,还有好多好多场考试,两年,两个三百六十五天,真是想想就绝望,现在我只是在短暂地喘口气,一切并不是结束。
既然不是结束,那也意味着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白天和李连翘、陈知默她们的聚会忽然让我意识到,我如果再继续这样堕落下去,迎接我的将会是一条不归路。
不归路就是在此时此刻清晰明白地知道未来会后悔且无法挽救的路。
晚上的痛哭流涕和发自内心的忏悔并没有影响到我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起床后脑袋昏昏沉沉地疼,吃完早饭,我强迫自己坐在书桌前,做计划表。
是的,我又要做计划表,那些笔直而严丝合缝的方框固然禁锢了自由,也给了我一种重新做人的仪式感,不过这次的计划表我没有再事无巨细到几点钟,像以前那样连休息时间都严格控制。
事实证明,外界越是禁锢,内心越想反叛,我不想强迫自己像台机器人一样,按照预先设定好的程序规行矩步。
这次的计划表我给自己一定程度上的自由,反正只要在既定时间内完成相应的任务就好了,何必具体到哪分哪秒。
做人嘛,还是要灵活一点。
这张计划表我的确坚持了大部分时间,只是效果并不理想,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总是在走神,不经意间,就会想起高一经历过的许多个画面,偶尔也会想起某个老师的某个表情,某句话,思维跳脱混乱,像是一片灰暗沉积的沼泽之中随机冒出的许多个泡泡,冒一个,破一个,重复麻木,死寂沉沉。
我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高一这一整年对我的影响到底有多么巨大,我在广阔无边的大海里第一次遇见波涛汹涌的海浪,海浪迅猛,其中还卷携着各种凶神恶煞的妖兽,我怕极了,没等战斗就选择丢盔卸甲,慌不择路地逃跑。
我离开了大海,跑到了一片沼泽地里,怀着对海浪妖兽的恐惧,不敢面对,挣扎不已,却越陷越深。
沼泽地让我暂时躲藏了起来,却并非良处,我心中明白这一点,踏出去的决心和重新回到大海里的勇气却随着时间的消逝变得越来越少了。
该怎么办。
不知道。
我的世界里一片晦暗的茫茫然,寻不到来处,也找不到去处。
临近开学的两个星期怎么过的我已经忘了,情绪无非是惶惶焦灼。
高二文理分科,重新分了班级。
我分到了四班,好消息是班主任不是陈志高,坏消息是我又和丁菡分到了一个班。
当我们两个人各自抱着一摞书在四班教室门口不期而遇时,先是瞪大了眼睛,接着面无表情地一前一后走进教室,好像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
张飞驰倒是很惊喜,看到我热情地跟我打招呼,他在帮丁菡搬东西,八月底溽热难耐,他穿了件黄色t恤,后背被汗湿了一大片,随手捡起一张丁菡擦完桌子的纸巾,用来擦汗。
他看到我的第一句话是:“苮祎,你怎么又黑了?这学期也没军训啊。”
他的表情诚恳且真挚,发自内心的疑惑,还歪着脑袋仔细研究我的肤色。
来人!把这个人给我从眼前拖出去!
我没好气:“晒太阳晒的。”
“你好端端的为啥晒太阳啊?”
“晒晒更健康,补钙懂吗?”
张飞驰看着我笑:“你真奇怪,丁菡夏天从来不敢晒太阳,总是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就怕自己晒黑了。”
丁菡丁菡,你个丁菡脑。
我‘噢’了一声,不想跟他说话。
“需要我帮你搬一搬吗?我已经帮丁菡搬完了。”
我叹了口气,指了下他脑门密密麻麻的汗。
“你还是赶快坐下歇会儿吧。”
我找了几张用不到的卷子折叠两下,当成了扇子用,天气热得我头昏脑胀,大脑像是不转了,直到走出教室,我才想起自己是要去买瓶水的。
路上碰到了陆冀为,他大热天的穿一身黑,黑色短袖和黑色长裤,看着都嫌热,我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眼就移开了。
陆冀为走过来,他知道我在学校里很少跟他打招呼的习惯,如果有什么事,反倒是他先来找我。
当然,一年到头几乎也没什么事。
“去干嘛?东西搬完了?”
“买水,搬完了。”
我低着头,太阳把头顶晒得热烘烘的,手摸上去都烫,黑色吸热,给我一种如果不走快点,头发就会烧着冒烟的紧迫感,然而,我还是走得慢吞吞的,原因也没别的,太热,走不动。
“怎么没精打采的?”
我诚实作答:“因为开学了,比较忧伤。”
“你哪天不忧伤。”
“放假的时候不忧伤。”
在这种事情上陆冀为永远跟我聊不下去,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以为他会走,结果他换了个话题。
“分到了几班?”
“四班。”
沉默了会儿,陆冀为像是忍不住:“你怎么不问问我分到了几班?”
我长长地‘噢’了一声,从谏如流。
“你分到了几班?”
“1班。”
“哦。”
“……”
我早就知道他分到了1班,1班是尖子班,他不去1班还能去几班。
陆冀为话不多,我心情好的时候叽叽喳喳,聒噪得要命,然而碰上我心情不好的时候,话也不多,所以我们俩现在闷头走路,沉默无比,谁也不搭理谁。
快走到超市门口,我才想起后头还有个人。
“你跟着我干嘛?”
陆冀为眯着眼,站在低我一级的台阶上面,耀眼的阳光将他的发梢都染上了点碎的亮光,他没什么表情地双手插兜站在那儿,眉眼间却是暖洋洋的温和,似乎心情很放松。
“没跟着你,我也买水。”
我抬手遮着太阳光,返校搬教室的一天,心里始终处于一种空落落的焦躁之中,见谁都不顺眼,看谁都烦,一句话也不想讲。
似乎所有人在盛夏都是一团移动的燥热物体,除了陆冀为。
他在大热天里依旧不急不缓,冷冷淡淡,像是被丢进八卦炉里烘烤面色都不会变一下,也难得看到有人把黑色穿得不沉闷,反而很清爽。
我等他几步上来台阶后,突然伸手,在他胳膊上摸了一把,感知了下温度,皮肤明明也是热的啊,怎么他就看上去一副清凉的样子。
陆冀为吓了一跳,往旁边躲开,差点撞到人。
“你做什么?”
“我、我……”
他这么大反应弄得我也有点儿不知所措,可能是回忆起了不久之前不愉快的事情。
我也尴尬起来,一时紧张,乱说一气。
“我就…摸摸你。”
说完,我抬头望了眼碧蓝如洗的天空,很好,大晴天,大骄阳。
看来祈求天降大雷劈死我这件事情一时半会是不太可能实现了。
我和陆冀为默默无语对视了五秒,然后默契地偏开头,我进超市拿了瓶水,陆冀为跟在我身后也拿了瓶水。
顺利结完账,我刚要走出去,陆冀为叫住我。
“借你的校园卡一用。”
我回头,愣愣地问:“为啥”
陆冀为平静淡然:“我没带。”
我有些无语,校园卡递过去,不忘埋汰他:“你来买东西不带校园卡啊。”
陆冀为理所当然:“忘了。”
刷卡机滴地一声,收银员冷淡地说了句:“好了。”
陆冀为把校园卡还给我,我觉得他今天怪怪的。
“这可不像你。”
陆冀为拧开瓶盖,仰头喝水,听到我的话后喝水的动作并没停,只是眼神淡淡地往我这边暼了下。
他喝完,唇上还有水珠,于是用力抿了下,湿润的嘴唇殷红。
“我怎么了?”
我耸耸肩,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不像你。”
我也拧开瓶盖喝水,温热的液体浸过喉咙,我忽然很怀念几个星期前窝在家里吃雪糕的日子。
这个夏天,随着开学,也要结束了。
“陆冀为?”
“嗯?”
“你能给我讲一下喉结滑动的原理吗?”
陆冀为顿住脚步,看着我的眼神明显匪夷所思,他甚至还有点儿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刚刚喝水的时候,你的喉结一直在动,它为什么会动,如果按住它,有没有可能不动?”
陆冀为沉默,还是沉默。
半晌,他似乎是无奈极了,说了句:“杨苮祎,你脑袋里每天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我没想什么啊,好奇,问问不行吗?这不是每个理科生应有的探索求知精神吗?
他摇摇头,像是懒得再跟我多说,甩开我先走了。
莫名其妙,我撇撇嘴,男人的情绪就是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