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宅院的尚书府内,清廉公正,忠心辅佐八个大字悬于高堂,微微内扣的角度下,缕缕熏香缓缓升腾,模糊的映着高尚书那张愁容满面的脸。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果早些年间能够狠下心来以绝后患,他也不至于这把老年纪了还要经历丧女之痛。
呜呜咽咽的丧鸣声从后院传到正堂,高肃也不知道是自己幻听了,还是他那老发妻真的从昨晚哭到了现在。
伍六到现在都没信儿,眼见就要黄昏日落,他在门前焦躁踱步,等来的却是萧封止已然将伍六审问招降的消息。
“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为了稳固朝堂地位把阿烟送进宫,说不定她还能过上个安稳日子,现在好了,女儿都没了,你就守着你的地位过日子去吧!”
高夫人竭力嘶吼着,将这些年积攒的怨气全数发泄,后面大开着嗓子却没了声音也并不作罢。
她一身尊贵紫衣,府外是威风十足的当家夫人,府内是蕙质兰心的温婉妻子,如今却佝偻着身形,不顾一切的指着高肃无尽斥责。
高肃被嚷的有些烦躁,他只得冲下人挥挥手,示意她们先把夫人带回去。
虽然萧封止不过是一个上任没有很久的年轻人,可他的行事令人闻风胆颤,他自己也不知道,凭着他几十年对朝堂的耿耿忠心,萧封止……或者说是圣上,能对他有几分宽容。
高肃坐于高堂正位,泰然自若的闭着眼,在黄昏结束临近黑夜的最后一秒,等来了靖玄司使。
闻征带领着十人一队的两队兄弟们围着尚书府门口,恭恭敬敬的等着萧封止上前来,才扬声呵着求见高尚书。
内宅刚刚才坐下的高氏又猛的站起来,朝着幽深的宅院门口意味不明的望了一眼。
高肃等着萧封止踏进来,一步一步的逼近到他面前,丝履走步的声音戛然而止,萧封止好整以暇的看着高肃,看他岿然不动的吐出一口浊气,缓慢的张开眼睛。
“萧令使怎得今日有闲,能来我尚书府里坐坐”
无人沏茶,无人看座,二人一站一坐,气氛莫名的涨满威压,谁也不后退。
“高尚书今日在朝上对爱女的惋惜我等是亲眼所见,正巧贵妃之死到目前为止调查的还算顺利,特此来向高尚书汇报一二”
他拱手做行礼的姿态,后又随着话的尾音一齐落了下来,面上似笑非笑的弯着眉眼,做足了晚辈尊敬长辈的姿态。
可这样的姿态落到高肃眼里,却是分寸不让。
伍六若是真的把他供了出来,那圣上的怀疑已然形成,那根断指他不论是认还是不认,他都跟阿烟的死脱不了干系。
高肃不言,沉重的掀了掀眼皮,坦然自若的对上萧封止微眯的目光,扶着椅手把自己支起来,背过身去。
“我知萧令使是个不爱虚与委蛇的人,那不妨我们就,直说”
他挥了挥手,双手在背后交握成拳,昂着头,透过那圆形漏窗仰头看天,安之若命。
“晚辈谢过高尚书成全”
萧封止恭立在高肃背后,漂亮话说得齐全。
“高贵妃有一心腹名伍六,在贵妃出事当晚却不知所踪,晚辈查了贵妃所在的安宣宫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当差记录——在凡事安妥后,唯独他再没有回来过”
“葬仪诸事繁多,手忙脚乱下难免有所疏漏,只是这时伍六招认是高尚书指使……”
萧封止意思明了的顿了顿,暗中打量着高尚书的细细反应。
“那萧令使倒是说说,本官指使一个下人做了什么?”
他像是有股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劲儿,却恰巧在这时,本应该在内院的高夫人高声嚷嚷着冲了进来。
“高肃!”
萧封止慢她一步挪开,被她一巴掌推到了旁边,正对着面和震惊转身的高肃眼对眼。
一瞬的懵怔过后,萧封止重整严肃表情。
高氏气势汹汹的叉着腰,原本看似要老仆扶着的孱弱身体此刻腰板挺直,质问一般的前倾怼到了高肃面前。
“大事临头了你还在装,你让伍六做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
高尚书一把年纪到现在也不曾见过自家夫人有过这等模样,抬着一只手臂做防御姿态的僵着,怔怔的瞪着眼惊愕非常。
“我李霄当年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嘴软心硬的玩意,你给我起开!”
她上前一步一把将高肃摘拽了下去,坐到主位上,同时,她长舒一口气理了理自己的珍贵衣衫,笑意不达眼底的看向一旁的萧封止。
“萧令使,坐”
萧封止不动声色的朝着高肃的方向瞥了一眼,恭恭敬敬的行礼后,在高肃震惊于无人在意他的目光下稳稳而坐。
“夫人,您是知道些什么?”
等着李霄喘了两口粗气,她强撑起笑容,淡淡开口:
“我女儿十八岁进宫,这十三年来并无给圣上添忧,虽是没有功劳,可阿烟安分守己我知她脾性,谁知道……谁知道会叫人抓住把柄”
李霄说到这,终于控制不住颜面哽咽,她极力的忍耐着,颤抖的嘴唇张开又合,有口难开。
高柳烟是李霄收养来的孩子,老夫妻膝下无子,得高柳烟后晚年意外生了个儿子,却也没有因此疏忽了这个大女儿。
高肃为了稳固自己在朝堂上的地位而想让高柳烟入宫为妃,谁知道向她提及此事时,她已有了三个月身孕。
“父亲,我知您殚精竭虑只为朝廷,可女儿也有一心一意所爱之人,恳请父亲,让我把孩子生下来”
高肃顿觉心里为难,却还是没有将入宫的事作罢。
六月后,高柳烟的孩子顺利出生,而她身为母亲却连自己孩子的第一面都没有见到。
“孩子先天心性不足……夭折了”
耳边传来母亲低低的呜咽声,而损失最大的高柳烟却一言不发,只是眼中含泪,眸光坚定。
萧封止听到这沉默两秒,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然悄悄地探出了水面,迷雾渐隐,起因也好像明了。
“照夫人所说,很有可能高贵妃的孩子并没有真的夭折?”
既然是把柄,那必定是一击毙命,若这孩子存活于世,那高尚书欺君之罪的罪名总有一天会揭晓。
“是这样”李霄点点头,说:“当初夫君本是想……想杀掉那个孩子,但最后还是没忍心,将他送到了一处偏远地方,打点好了一切”
她虽受丧女之痛,可为了调查清楚女儿死因坚持保持理智和清醒,将一切娓娓道来。
尚书府内冷冷清清,下人们都没有出来,唯一的一点响动还是风吹过时荷叶飘扬的沙沙声。
辉煌轿子停在尚书府门口的那一刻,闻征率领两队靖玄司使恭敬低下了头。
康乐被柳雪扶了下来,慵懒的转了转脖子,打了个哈欠在众人的目光下毫无阻拦的踏进尚书府,闻征在前指引着,将她带到了议事书房。
“本公主看来是没有错过些什么精彩内容,高尚书,你说对吧?”
屋内三人一个接一个起身,打断了刚才的沉重氛围。
康乐微微仰着下巴,环视一圈后定在了萧封止身上。
她缓缓倾身而去,在距离咫尺之间的位置停住,呼吸轻轻打在萧封止的侧颈,惹得他不得不转头撤离。
“萧令使,果然没叫我失望啊”
她当另外两人不存在似的,撂下一句话径直走到了上位坐下,拿手支着脑袋,嘴里喃喃撒娇似的道:
“不用管我,你们继续说”
眼看又来个更难对付的,高肃苦着脸,五官都要皱到一块去,虚虚的擦了擦并不存在的冷汗,最终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夫人李霄在此打破沉默。
她掀起衣裙,直直的跪了下去。
康乐下意识的就要倾身去扶她,又想到什么似的顿住了,慢慢的坐了回去,恢复她那冷然姿态。
“夫人这是做甚?”她动了动喉咙,言语间没了轻佻。
“待事情水落石出,臣妇愿自刎谢罪,只求公主殿下能还小女一个真相,让她不再困于执念,来世投个好人家”
高肃使劲闭了闭眼,身影微颤的也跪了下去。丧着气泄力磕头。
一旁雍容华贵穿着的高贵妃表情怎么也衬不起来这件衣服,她急的团团转,自己又不能去将人扶起来,只能眼带恳求的看向康乐。
“高贵妃有恩于我,此事我应当费心,起来吧”
事情的大致经过康乐已然了解,只是现在要找出幕后策划之人,还需费点功夫。
“高尚书,可有什么眉目?”
康乐没等萧封止问出嘴,便先一步开了口。
高肃断然不会以贵妃之子的性命做威胁,他们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若只为钱财,凭着尚书府多年所受的恩惠,够平常人享乐几辈子了,怕就怕在那人所求不是钱财。
“多年前我给那孩子选的藏身之所,不会被轻易查到,除我府上的可信赖之人,再无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一阵子前,小女曾从宫中派人捎信给我,说有人告诉她她的孩子没死,被歹人掳了去,她心里又惊又怕,拿不定主意,于是告诉了我”
“但其实,那封威胁的书信我早就收到了,而且付了一大笔钱财作为交换,只是我没想到,那人竟然有如此手段,可以将手伸到宫里,那时我就知道,他所求并非钱财……”
高肃查了那封信凭空出现的时间段前后所有人的出入记录,无甚收获,又不敢张扬,只能拿着钱一笔一笔的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