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月初之交,无月,夜黑风高。
冷冽干燥的寒风卷着飞扬的细砂和尘土,扑面,直呛鼻喉,薛文起两世为人,第一次真情实感的体验到什么叫做奔命逃亡。
心脏吊在嗓子眼,几乎忘了呼吸,好像一张嘴就能从口里掉出来,所有的注意力和期望都集中在漆黑一片的前方,呼啸,策马狂奔。
夜空掠过鹰还是雕的巨鸟,沙丘上间或响起猎狗或者狼的嚎叫,劫匪的马蹄声逐渐逼近,越发清晰,数不尽的马蹄声似乎与血管与心脏产生共鸣,肾上腺素飙升,将这份紧张、紧迫逼近顶峰,头皮发麻,这一刻,大脑好像停止思考,只剩下往前跑这一条路。
与劫匪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劫匪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半边大漠,由从后面追渐渐形成了从后方向两侧包抄。
能供逃出的豁口越来越小,火把的光亮如两条相向闭合的火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接近,闭合。
当火线闭合那一刻,纷乱的马蹄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劫匪的欢呼和口哨声。
他们最终成了笼里待宰的羔羊。
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逃得出去。
薛文起望着逐渐缩小的包围圈,逐渐逼近的火线,喉结艰难的滚了滚。
“薛公子,作为施家的影卫,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您死在我的前头。”三七郑重道。
薛文起这才注意到不知道何时他已经被大家护在了最里层。
商队里分两部分人,一部分负责生意上的事,如账房、管事的,这些出自薛家,大都是从小培养的家生子,另一部分负责运送、压货,这些人是施兰亭派来的。
商队常年在外,自由度很高,不管是施兰亭那边的还是他这边的,商队里的人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对他或者对施兰亭都是百分之百的忠心。
如今看来,也确实如此,他们选人的眼光都很好,生死关头,能在这种情况下还用命护着他。不管这忠心的原因是什么,说不感动、不动容,是不可能的。
可愈是这样,他越没法心安理得地踩着这些鲜活的生命,踩着他们的尸骨,只为自己逃出生天。
他不是这里的土著,做不到把家生子和影卫当成花瓶、碗碟一样的消耗品。
每个人都有家人,都有在意的人,谁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带着这些人活着回京城,一个也不少。
薛文起镇静下来,握住三七的胳膊,问道,“他们在喊些什么?”他听不懂劫匪的话。
三七皱眉,听了会儿,解释道,“他们说的柔然话,应该是柔然的哪个部落。在喊‘两脚羊’‘中原的肥羊’。”
不管是两脚羊还是肥羊都是待宰的。前者宰人,后者劫财。
但前者一般只发生在饥荒或者战场,还得是主将极其变态残暴,这种打劫商队的,大概率是求财,他们的运气也不至于就差到那种地步。
柔然、扶余抓到年轻力壮、能干活的大晋人,一般不会直接杀死,男人一般成为奴隶,做苦力,女人——
还好他们商队都是男的。只要不上来就乱杀乱砍,总有活命的机会。
薛文起悄声嘱咐三七,“不是你实力不行,敌我两方人数差距太大,没必要硬碰硬。他若是求财,咱们便用金山银山钓着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咱们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并没有太多时间给薛文起和三七商量对策,说话间柔然人已经骑着高头大马,举着火把、大刀逼近。
“哪里来的商队?”为首的柔然人络腮胡子,肩宽体阔,操着薛文起听不懂的柔然话问道。
柔然人的火把照亮了半片天空,一眼便能看到被商队围在中间的薛文起锦衣华服,衣装和气度与周围格格不入。
“中原来的?看着细皮嫩肉的,还没我们草原上的姑娘壮实,你就是这支商队的东家?”为首的柔然人换成蹩脚的中原话问薛文起,打量了两眼,嘀咕道,“看着也不像个行商的啊。”行商之人风吹日晒,可不该是眼前这人的样子,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更像大晋那起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只会动嘴皮子的文人书生。
薛文起正要答,就被三七截去话头。
三七拽了把缰绳,牢牢地把薛文起护在自己怀里,操着一口流利的柔然话说道,“这位将军,这是我家小公子,这商队,我家小公子虽然说的也算,但真正的东家却另有其人。说起来,我家东家和柔然也算是有些关系,乃是西凉王族的旁支。”
西凉、柔然、扶余几个游牧民族,盛行族外婚,尤其是王室之间,多是互相联姻。
“西凉王族?”柔然的将军眉头一皱,别是劫了自己家七大姑八大姨的哪一支。
三七理直气壮,丝毫不心虚,“对,西凉王族。”他家少主已经掌控西凉多年,可不就是西凉的王吗。
又道,“我家东家是旁支,到东家这一代,虽然已经没有爵位可袭,但如今却是西域数得上名号的富商。中原人有句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若是将军能放过我们小公子,莫说金银珠宝,就是城池铁矿也能奉上。”
柔然的将军眉头拧的更紧,想要城池可以南下大晋去抢,反正很容易,但现成的铁矿,没人能不心动。
可什么样的人能值得用铁矿换。
哪怕是亲儿子亲爹也不换吧。别是这小子诓人。但这小子的柔然话却说的十分地道,还带着西凉的口音,应该叫西凉话了。除非常年生活在西凉,这口音,可不是一般中原人能学得来的。
柔然的将军警惕地看了眼三七,又打量薛文起,问三七道,“你说你东家是西凉王族,可你护着的这位小公子却是中原人。他会愿意用铁矿换一个中原人?”
三七笑道,“中原人还有一句话,知己一个也难求。我们东家的生意,大晋境内的都是小公子在做,东家只负责西域。少了小公子,我们东家便失去半壁江山,别说铁矿,金矿银矿都换的。”
柔然的将军看着说着说着就忍不住一脸得意的三七,突然觉得自己在看一个四肢发达没头脑的傻子。
他一个被人嫌弃的莽夫都知道谈判的时候要管着点自己的嘴,宁可装哑巴也别漏了自己的底儿,这傻子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他家小公子的赎身价加筹码,还一脸的骄傲。
能找这样的护卫,这位西凉王族的东家估摸也不是很聪明。也许真能做出用金矿银矿换个“知己”的蠢事?
那他的收获岂不压过了去东边攻打大晋的那几伙儿人?而且,家门口逮的肥兔子,得来全不费工夫。
“小子,你这是在教我向你东家要赎金啊。”柔然的将军对着三七哈哈大笑,大手一挥,朝着周围几千人马喊道,“回营!”
将近天亮才赶回营地。
柔然是游牧民族,营地里,处处透着游牧民族的粗犷,类似蒙古包的建筑,以木头为主干主梁,皮毛、干草、毛毡为棚顶,以兽头、兽骨、兽皮做装饰。
商队的其他人和货物被押解去其它地方,只有三七和薛文起被带去了主帐。
柔然的将军铠甲一解,大马金刀地坐到帐中榻上,用薛文起听不懂的柔然语问三七,“既然你说你家公子又值铁矿,又值金矿银山,那好,我现在就放了你,回去给你东家捎个信儿,让他来赎人。从这儿到西州,骑我们草原的烈马也就六七天的路程,我给你半月的时间,若是半月没来赎人,就等着给你们家公子收尸吧。”
柔然的将军说着话,突然来了兴致,擦了擦手,身体前倾,笑着对三七道,“我们草原上有成群的秃鹫和野狼,能收到尸体,也算是好的。”
三七瞳孔震了震,少主派他到薛文起身边,那他唯一的任务就是寸步不离地守着薛文起,这期间,天塌下来都和他没关系。
这柔然人不威胁他,作为一个合格的影卫,他都不可能扔下薛文起自己跑回西州报信,何况现在,这柔然人一边要赎金一边竟然还拿薛文起的命威胁他。
三七笑道,“我是东家派给公子的贴身侍卫,若是离了公子,独自回去给东家报信,怕是信一送到就会被东家——”三七做了个手割脖子的动作。
“您身边也有护卫或者暗卫,该知道我们的规矩。”又道,“只是送信,倒也不用我亲自回去。从商队里选两个身强力壮,经得起颠簸的,将军再派两个手下一起跟着去西州。以我们东家的名声,只要进了西州,大街上随便喊一嗓子,随便找哪个铺子打听一句,便能找到人。”
“我这里,也有个信物,能让我们东家信服。拿着这个信物,随便什么人去西州,我们东家都会派人过来。我们东家要比您能想象到的更重视公子。所以,我好心劝您,不要打我们公子的任何主意。不然,这后果——”三七笑着,意味深长,警告的话只说一半,转身去跟薛文起翻译、解释一番,末了,问薛文起,“大爷,借少主给您的狼牙一用。
狼牙虽然贵重,但和薛文起的命相比,便不值一提了。
“嗯?”薛文起一愣,有些不舍。自收到狼牙,这东西就没有离过身,是施兰亭给他的定情信物。狼牙都是施兰亭亲自猎的,还有草原上那个关于狼牙的传说和习俗,红楼世界自带些玄学,很难让人不相信这些。他更不想把施兰亭给他的狼牙拿出去了。
薛文起灵机一动,拿起腰间的玉佩,“用这个吧,他也认识的。”
三七摇头,玉佩能引来施兰亭,却震慑不了眼前这个柔然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