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冬月,陆续开始有各地的铺子、庄子上的管事、掌柜的进京送账本,就和朝廷里到了年末各地官员进京述职一样。这段时间,通常是薛家一年中最忙的时候。今年薛文起不在,宝钗和香菱更忙了。
这一日,将近晌午,才从铺子里回来,就有一批刚进京的管事、掌柜的到府,宝钗、香菱午饭都没来得及用便赶去了财务部。就是原本的账房,被薛文起改成了“财务部”。他们家生意越做越大,便专门腾了一个院子来处理账务,存放账本,院子大门上刻了“财务部”三个大字。
宝钗和香菱正在领人查账本,就听院子外有人吵闹喧哗起来。她家这院子是不允许外人闲人进入的。
宝钗拧了拧眉,连日的忙碌,脾气再好的人也会火大,于是对香菱说,“甄姐姐先看着,我出去瞧瞧,又是哪个不懂事的。”
香菱劝道,“你别气坏了自己,好不好的,撵出去就是了。”
宝钗点点头,压着火气出去了。
“二爷才来不知道,咱家这财务部就是原来的账房,府里的重地,重中之重,绝不允许外人进入的。”看院子的小厮拦道。
跟在薛蝌后面的管事抻着脖子问道,“你都叫二爷了,怎么能算外人。咱家二爷可是薛家正了八经的公子,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二爷?大爷不在家,家里也没一个主事的,这账房,我们二爷怎么就进不得了?”
小厮辩道,“二爷是薛家正了八经的公子,二爷要是想去查薛家族里的生意,小的也管不到,也不会阻拦。可这院子里的,都是我们大房自己的生意,跟薛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二爷就不能进去。”
又一小厮挺直了腰板赶上去,拦道,“什么叫家里没主事的,我们大爷虽然不在,但家里还有两位姑娘和两位太太呢。这财务部,别说大爷不在,就是大爷在家的时候,也都是交给两位姑娘管的。我们大房的账,如何也轮不到你们二房来查。二爷喜欢查账,那就去查自己家的好了。论家产,二老爷没少给二爷留吧。”
这小厮暗示的是他爹私扣族里产业为己用,薛蝌握了握拳,不自觉的梗着脖子,刚想理论几句就见宝钗从院子里出来。薛蝌立马红了眼睛,压下火气,一副委屈的样子看向宝钗,“大姐,你别听这小厮胡说。大哥不在家,我带人过来,也只是想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绝没有别的意思。”
“最近朝廷开始宵禁,北边不少难民逃到京中,街上不安全,两位姐姐每日都要去铺子里巡视,甚是辛苦,我也是担心两位姐姐的安全,想替大姐分忧,才时常去铺子里去看看,姐姐不要多想。”薛蝌解释道。
宝钗轻笑,淡淡道,“不过是自家庄子上、铺子上一些往来的账目而已,如何敢劳烦二弟,哦,不能叫二弟了,该叫薛员外才对。”
薛蝌和薛宝琴上京不足一月,就先后捐纳了员外郎和县主的封号。捐纳的时候这兄妹俩还特地跑到她妈跟前念叨,话里话外都是想要她妈出捐纳的银子,被她妈用她哥都没舍得捐纳员外郎给堵回去了。
自从那次,薛宝琴再没回她们家,一直住在贾府,捐纳县主封号更是从贾母那直接找的元春。而这薛蝌,自从捐纳了员外郎,许是觉得身份不同了,有底气了,能压她哥一筹了,常时不时的以薛家公子的身份去他们家的铺子巡查。
他若巡的是二房的生意或者族里的生意,她才不管。可偏偏巡的是他们大房的生意。这就不得不让人多想了。手伸得忒长了些。说什么难民,安不安全,怕是想趁她哥不在京的时候,撬她家的生意才是真。也不想想,她家能从她爹去世后重新做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他薛蝌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能撬走的?
“惭愧,惭愧,比不了大哥。听珍大哥说,大哥虽然没舍得捐员外郎,却捐了三十万银子给冯紫英冯小将军做军饷,虽然最后和扶余的战争败了,但大哥这份气度不是小弟能比的。”薛蝌道。
这是笑她哥虽然捐了银子,但和扶余一仗还是败了,银子打了水漂。宝钗鼻子里轻斥一声,“薛员外有时间还是忙忙自家的生意吧,别一天到晚盯着人家的看。毕竟,别人碗里的,你再怎么盯着也没用。”
宝钗又朝着薛蝌身后的管事看了眼,就是刚刚理直气壮说二爷不算外人的管事,“李管事,好久不见啊。”
这管事的原是她家铺子里的。
上一次朝廷增加赋税的时候,她哥关停了几个利润不是很好的铺子。铺子里的管事和伙计,有卖身契的安排去了面包厂、养殖场或者罐头厂、庄子里,没有卖身契,只是雇佣关系的普通百姓,补偿了两个月的月钱便让人回家自谋前程了。这管事的便是后者,没想到这么快就和薛蝌搞到一起了。京城这么大,偏盯着姓薛的。
李管事突然被前任雇主认出来,羞愤地往后挪了两步。
宝钗并不理会,只对薛蝌说,“二弟就是带的李管事过来查我的账?李管事另谋高就,谋到二弟身上了?”
薛蝌急着解释道,“小弟哪敢查大姐的账,就是过来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顺便说说李管事那间铺子。”
“李管事家还开着铺子呢?”宝钗问道,“我竟然从来不知道。”
薛蝌解释,“是之前李管事管的大姐家的那间铺子。我想着,眼下到了年底,正是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时候,是不是可以重新开业了。”
这管的还挺宽,都管到她家铺子开不开业了,宝钗勾勾嘴角,笑道,“二叔京中应该也有不少私产吧,难为二弟百忙之中竟然还为了我家一个已经关了门的铺子特意跑一趟。但,重新开业就不必了,那铺子,大哥另有打算。二弟若是和李管事投缘,想给李管事某个生计,何不引进自家的铺子里。”
宝钗说话直截了当,毫不留余地,薛蝌想装傻都不能,被堵的张了张嘴,刚要辩两句,就听宝钗喊送客,直接撵人了。
薛蝌只得悻悻地出来,他初来京城,虽然捐纳了员外郎的身份,但到底比不得薛家提前在京城积累了这么多年。背后又有贾家和王家这两座靠山,无人敢动。
而他和宝琴,原本是想借着薛家大房在京中站住脚,现在看来行不通了,如今只剩贾家老太太这一条路。可他娘只是金陵史家一个旁的不能再旁的旁支,和老太太的关系到底是有些远了。可惜宝琴已经许了人家,不然,若是同意了老太太提的和宝玉的婚事……
薛蝌盘算着京里的形式,他妹妹的婚事已定,指望不上,那就只能从他自己这边来。这个婚事,要不然一口气能压过贾家和王家,才能震住薛家大房,从而把大房的生意一点点撬过来。要不然就是能进一步加深他们二房与贾家或者王家的关系,使他们二房比大房与贾家或者王家的关系更亲近。成亲后,需要做出二选一的时候,贾家或者王家会选他们二房而不是大房。
王家是薛妈娘家,贾家老太太和他母亲同族,两相对比,贾家的可能性更大些,更容易些。
而且,前些日子,他去史家拜访的时候,听说保龄侯史鼐不日将携家眷去外地赴任,史家大小姐被贾母接去了贾府,现在似乎正和宝琴一起住在曾经要留给薛宝钗的院子蘅芜院里。
宝琴和史湘云关系处好了,会进一步加深他家和史家和老太太和贾府的关系。
只是,他家终究是商户,哪怕是皇商,哪怕捐纳了员外郎的职,想要攀上史家或者贾家嫡系的亲,也并非易事。
莫说史湘云已经定亲了,就是没定亲,史湘云史家嫡系的身份也不是他们能轻易攀得上的。当年他大伯为了娶薛宝钗他娘,拿出了多少家底,这些年又搭进王家多少东西。
这边,薛蝌还未盘算出个一二三,便又听人说王子腾升了。
澜河水患,王子腾救灾有功,升为九省都检点,不日回京,一同去的贾雨村也补授了大司马。
九省都检点,二品,下一步就该入内阁了,实打实的皇帝眼前的红人。
王子腾是薛宝钗和薛蟠的亲舅舅,和他们二房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如此一来,薛家大房越发不可撼动。
他若不赶紧找到靠山,别说刮大房的生意,一个不好,连自己手里的都保不住,反倒让大房贪了他家的。
不管京里形式如何,且说薛文起。
从京城出来,一路向西,从繁华的都城逐渐变成人烟稀少的草原大漠,许是心境所致,即将见到施兰亭的原因,越往西,薛文起兴致越高,全然没有离家的孤寂、旅途的奔波,不觉大漠的荒凉,只觉得入眼的都是广袤无垠的雄浑与壮阔。
他们一行六十多人,三四十辆骡车马车,满载货物,浩浩荡荡。
因为多了薛文起,这一趟便比平时多了十来个伺候的小厮,七、八辆车,全装的薛妈、宝钗给收拾的细软,光是过冬的棉衣、大氅就装了满满一箱子,吃的用的,杂七杂八,几乎把半个家搬到马背上。
也多亏了这些,这一路,薛文起过得相当自在,不像行商,倒像游学旅行。
“大爷,你这方便面可真是一绝,难怪用了快一年才研制出来。”三七边吃边赞不绝口,“这回兄弟们可有口服了。”他们车上还有很多,足够一路吃到西州,眼看到西州了,他自己吃了,还惦记着西州的兄弟。
旁边钱旺得意道,“要不怎么说还得是咱们大爷呢。等明年回京了,把这方便面厂开起来了,大爷,您就用方便面给我发月钱吧。”
薛文起笑骂,“瞧你那点儿出息。大爷我什么时候短你一口吃的了。”
宋婶子做出的面饼不如上一世的工业化产品规整漂亮,但口感和味道无限逼近,调料包也分了五六种口味。
他们在野外的时候,只需架起大锅,添足水,放入面饼和调料包,再切几根香肠、腊肠,若是路过城池和村庄,还可以提前买几斤鸡蛋打入锅里,那香味,掀开锅盖,二里地外都能闻到。
荒漠白天和晚上温差大,每人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下肚,别提多舒坦了。
他们商队一共六十多人,架了六口大锅,八、九人围着一口,热热闹闹。
大家正说笑着,三七突然一怔,放下碗,趴到地上。
薛文起跟着脸色一沉,紧张起来,“怎么了?”
三七并不答,趴在地上仔细听了一会儿,忙从地上跳起,喊道,“所有人,把马和骡从车上解开,不要管货了,骑上马,先逃出去要紧!”
他听到马蹄声,而且是身强力壮的战马,不是几十几百,而是成百上千。草原上的马烈,他们若是原地不动,不消片刻便能追上来。
从京城到西州这一路,还算平安,偶尔会遇到生活不下去的百姓落草为寇打劫商队或者行人。这种程度的草寇往往只有十几、二十几人,人数少,拳脚功夫和武器也不行,更不可能有战马,并不敢抢他们这种大型的商队。
而薛文起这支来往西州和京都的商队,说是商队,但除了几个管事和账房,其余的,大都换成了施兰亭那边的人,从战场上下来的兵,身上的功夫和刀剑都是真本事真家伙。这一二年间在京都西州这条路上早混出了名声,根本没有劫匪敢靠近。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对方明显不是普通的草寇。
薛文起看了眼马车,车上还有一箱子他编的教材。这几年,化学类的教材他陆续写完了。这箱子是他能记起来的其它类学科的知识,内容相当庞杂。都是平时想起来就记下的,并非是系统化的知识,即使让他自己重新默一遍,也很难再想起这么多。
三七训练有素,没给薛文起犹豫的时间,一把把薛文起拽到马上,“薛公子,你要相信,在少主那里,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