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劫 第6章 淮阴烟雨

船行数日，两岸景致愈发繁盛。与临川的满目疮痍不同，越靠近淮阴府城，越是显现出江南鱼米之乡的富庶。稻田阡陌纵横，桑林连绵成片，运河上漕运船只往来如织，帆影点点。然而，这表面的繁华之下，却似乎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暗流。

空气中弥漫的水汽愈发浓重，天色总是灰蒙蒙的，一种粘稠的湿意挥之不去，不似临川暴雨的爽利，反而带着某种沉滞的压力。

云羲站在船头，感受着这与临川截然不同的天地气息。此地的水灵之力异常丰沛，甚至可以说是……淤积。它们不再狂暴，却如同死水般沉滞不动，深处更混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腐朽的浊气。她尝试引动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去感知，那灵力却如同泥牛入海，瞬间被周遭沉滞的气息吞没，反而引得她胸口一阵熟悉的闷痛。

她微微蹙眉，抬手轻轻按了按心口。灵力的恢复本就缓慢，在此地更是倍感压抑。这淮阴府，恐怕比临川更加棘手。

“圣女，前面好像就是淮阴码头了！”青鸾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密集船帆和屋舍轮廓，语气带着几分抵达目的地的轻松。

云羲点了点头，目光却越过码头，望向那座笼罩在蒙蒙烟雨中的庞大城池。灰墙黑瓦，亭台楼阁，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主船上，谢玄与顾轻舟也正望着越来越近的淮阴城。

“殿下，淮阴知府张珩，率大小官员在码头迎候。”顾轻舟低声道，语气平静无波，“排场不小。”

谢玄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峭弧度：“皇叔这位门生，倒是懂得‘礼数’。”

船队缓缓靠岸。码头上果然旌旗招展，仪仗齐整。以一名身着绯色官袍、面白微须、笑容可掬的中年官员为首，数十名淮阴官员躬身肃立，场面做得十足。

“臣，淮阴知府张珩，恭迎太子殿下千岁！”船板刚搭稳，张珩便率先上前，声音洪亮，礼数周到得挑不出一丝错处，“殿下亲临淮阴，督导河工，安抚黎民，实乃江南百姓之福！臣等已备好行辕，请殿下移步歇息。”

谢玄步下船板，玄色衣袍在湿润的空气中更显深沉。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官员，最后落在张珩身上，语气淡漠：“张大人有心了。临川水患紧急，本王途中耽搁了几日，让诸位久等了。”

张珩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热情了几分：“殿下心系灾民，不顾辛劳，臣等感佩万分！临川之事，臣已听闻，殿下雷霆手段，化解危局，真乃社稷之幸！只是……”他话锋微转，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色，“殿下万金之躯，亲临险地，若有丝毫闪失，臣等万死难辞其咎啊。如今抵达淮阴，定要好生休养才是。”

这话听着是关切，细品却带着几分将谢玄“圈禁”在安全之地的意味。

谢玄仿若未觉，只淡淡道：“河工之事关乎国本，祭祀之礼亦不可废。张大人，明日便安排巡视淮水堤防，以及祭祀事宜。”

“是是是，臣已准备妥当，只待殿下吩咐。”张珩连声应下，侧身让开道路，“殿下，请！”

谢玄微微颔首，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向城内行去。顾轻舟紧随其后，目光与张珩身后一位低着头、看似不起眼的青袍官员短暂交汇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云羲与神殿众人也下了船。相较于太子的隆重迎接，她们这边显得冷清许多，只有神殿淮阴分坛的几名低级神官前来接引。

“圣女一路辛苦。”为首的老神官态度恭敬，却透着几分疏离，“分坛已为您准备好清净院落，大祭司已有吩咐，请您抵达后，先行斋戒，静心准备三日后的主祭之礼。”

云羲微微欠身：“有劳。”

她跟在神官身后，目光掠过码头上那些看似恭敬、实则眼神各异的官员，又看向前方谢玄那被众人环绕、渐行渐远的玄色背影。他与她，仿佛两条短暂交汇后又各自延伸的线，在这陌生的城池里，走向各自注定不同的轨迹。

神殿安排的院落位于城西，环境确实清幽，古木参天，隔绝了市井的喧嚣。但一踏入其中，云羲那种灵力滞涩的感觉就更明显了。此地的天地灵气，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罩子笼住，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圣女，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又不舒服了？”青鸾担忧地问，手脚麻利地整理着带来的简单行李。

“无妨，只是此地气机有些沉滞。”云羲走到窗边，推开菱花格窗。窗外是一方小小的庭院，细雨润湿了青苔，几株芭蕉叶片低垂，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景致雅致，却莫名给人一种窒息感。

她想起临行前大祭司的告诫，想起那纠缠的星轨，心中那丝不安隐隐扩大。这次的江南之行，绝不仅仅是水患和祭祀那么简单。

淮阴府为太子准备的行辕位于城东，原是前朝一位亲王的旧邸，亭台楼阁，极尽奢华。张珩显然是费了心思，想要将这位年轻的太子安置在这温柔富贵乡中。

行辕书房内，谢玄屏退了左右侍从，只留顾轻舟一人。

“如何？”谢玄卸下了在人前的威仪，眉宇间带着一丝真实的疲惫，揉了揉眉心。

“张珩表面功夫做得十足，行辕内外守卫，明面上是我们的人，暗地里恐怕不少是他的眼线。”顾轻舟低声道，“他极力想让殿下留在城内‘休养’，无非是想限制殿下亲眼查看河工实情。臣已安排人手，暗中探查淮水几处关键堤段的情况。”

谢玄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水，声音冷澈：“他越是想藏着掖着，说明问题越大。临川一个李崇，只怕是冰山一角。”

“殿下明鉴。”顾轻舟道，“还有一事，臣方才在码头上，见到那位青袍官员，是漕运司的副使周明，算是张珩麾下不得志的一个。他暗中递了消息，说张珩为迎接殿下，日前强征民夫紧急修补了府城附近一段堤坝，但上游百里处的‘老龙口’险段，因水流湍急，工程浩大，至今隐患重重，且……克扣工料、役使民夫过度的情况极为普遍。”

“老龙口……”谢玄目光一凝，“祭祀之后，便去那里。”

“是。”顾轻舟应下，随即又道，“殿下，神殿那边，圣女已入住城西分坛。我们的人回报，分坛似乎也在大祭司的掌控之下，圣女处境，恐非自在。”

谢玄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雨声更显清晰。他想起船上隔水相望的那一幕，想起她苍白易碎的模样。

“保护好她的安全。”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至少在祭祀完成之前，她不能出事。”

“臣明白。”

顾轻舟退下后，书房内只剩下谢玄一人。他负手立于窗前，望着淮阴城迷蒙的雨景。这座以富庶繁华闻名的江南名城，在绵绵烟雨中，却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等待着猎物踏入。

而他，以及那个与他命运星轨纠缠的女子，都已身在这网中。

雨，还在下，不急不缓，如同某种耐心的窥视，笼罩着整个淮阴城，也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