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劫 第7章 祭祀前夜

淮阴府的雨，依旧绵绵密密地下着，没有停歇的迹象。雨水敲打着行辕庭院里的芭蕉叶，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仿佛为这座繁华城池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翌日，谢玄并未如淮阴知府张珩所愿留在行辕“休养”。天刚蒙蒙亮，他便一身简便常服，带着顾轻舟和几名扮作随从的侍卫，出了行辕，径直往淮水堤防而去。

张珩闻讯匆匆赶来，脸上堆着笑，语气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殿下，今日雨势未减，堤坝泥泞不堪，何不等天晴再去？若是沾染了湿气，伤了玉体，臣等……”

“张大人，”谢玄脚步未停，目光平静地扫过街道两旁在雨中匆忙避让的行人，“水患不等人，民心更不等天晴。你若事务繁忙，不必陪同。”

张珩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连忙道：“殿下说哪里话，陪同殿下视察，是臣分内之事。”他挥挥手，示意身后的属官跟上，自己则快走几步，紧紧跟在谢玄身侧，口中不断介绍着淮阴府为防汛所做的“充分准备”。

谢玄沉默地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问题皆切中要害，让张珩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顾轻舟跟在稍后位置，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沿途的河道与堤防情况，将张珩话语中的夸大与破绽一一记在心中。

他们所视察的，自然是张珩提前安排人“精心修缮”过的堤段。表面看去，堤坝坚固，物料堆放整齐，甚至还有民夫在雨中“认真”劳作。但谢玄的目光掠过那些民夫略显僵硬的动作，以及堤坝某些新旧不一的夯土痕迹时，眸色便沉下几分。

“此地堤防，看来尚算稳固。”谢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张珩暗暗松了口气，脸上笑容更盛：“托陛下洪福，殿下亲临督导，臣等自当尽心竭力，保境安民……”

“哦？”谢玄忽然打断他，指向河道上游方向那雾气笼罩、水势明显更为湍急的峡谷，“那边，是什么地方？”

张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变，随即笑道：“回殿下，那是‘老龙口’，河道至此收窄，水势是急了点，但历来如此，并无大碍。那边道路险峻，今日雨大路滑，实在不宜前往……”

“既无大碍，看看又何妨。”谢玄不再看他，抬步便往那个方向走去。

“殿下！殿下三思！”张珩急忙追上，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与雨水混在一起，“老龙口那边……那边……”

谢玄脚步不停，声音却冷了下来：“张大人，你一再阻挠本王视察险工要段，是何道理？”

张珩被他话语中的冷意慑住，一时语塞，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心中却是七上八下。

与此同时，城西神殿分坛。

云羲在青鸾的服侍下，换上了更为庄重的圣女祭服。宽大的白色袍袖，绣着繁复的银色星纹，层层叠叠，将她纤细的身形笼罩其中，更添几分神圣与疏离。只是那过于苍白的脸色，即便扑了少许脂粉，也难以完全掩盖。

斋戒、沐浴、焚香……一整套繁琐的准备工作下来，她已感到些许气喘，额角渗出虚汗。体内空荡的经脉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远未恢复的事实。

分坛的老神官在一旁监督着流程，态度恭敬却刻板：“圣女，明日祭祀，乃安抚淮水水灵、祈求风调雨顺之关键。大祭司有命，需您以最纯净的灵识，引动天地之力，万不可有丝毫差池。”

云羲垂下眼睫，轻声应道：“我明白。”

她走到静室中央的蒲团前，缓缓跪坐下去，双手在胸前结印，尝试进入冥想状态，沟通此地天地灵气，为明日的祭祀做准备。

然而，灵力甫一探出，便如同撞入一团粘稠湿冷的棉絮之中，沉重滞涩，难以推动。更有一股隐晦的、带着阴寒气息的力量混杂其中，试图侵蚀她本就脆弱的灵识。

云羲闷哼一声，指尖微微颤抖，强行切断了灵力连接，才避免了再次被反噬。她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惊疑。此地的灵气，不仅沉滞，竟还带着一丝……不洁？

“圣女，您怎么了？”青鸾察觉到她的异样，担忧地问。

“无事。”云羲压下心中的波澜，重新闭上眼睛。这一次，她不再试图强行沟通外界灵气，而是转向内视，缓缓温养着自身枯竭的经脉。无论如何，明日的祭祀，她必须完成。这不仅关乎神殿的声誉，更关乎无数依靠淮水生存的百姓。

只是，在这看似庄严神圣的仪式背后，那股潜藏的不祥之感，越发清晰了。

谢玄一行最终还是抵达了老龙口附近。正如张珩所言，道路险峻，雨水将山石冲刷得泥泞湿滑。站在高处望去，只见淮水在此被两岸峭壁挤压，河道骤然收窄，浑浊的河水如同被困的怒龙，咆哮着撞击岩壁，激起丈许高的浪花，声震四野。

而所谓的“堤坝”，在此处几乎形同虚设，只有一些零散的石块和朽木堆积在岸边，显然久未修缮。与下游那段“光鲜”的堤防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张珩脸色发白，试图解释：“殿下，此地水势太急，工程实在艰难，所需银钱浩大，府库……”

“府库银钱，不是都用来修缮下游那些面子工程了么？”谢玄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目光如利刃般刮过张珩瞬间惨白的脸。

张珩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殿下明鉴！臣……臣……”

顾轻舟适时上前一步，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张大人，殿下累了，先回行辕吧。关于河工款项的具体用途，还需张大人稍后详细禀明。”

回程的路上，气氛压抑得如同这阴雨天气。张珩再无来时的巧舌如簧，只是低着头，冷汗涔涔。

将谢玄送回行辕后，顾轻舟并未立刻离开。书房内，他低声道：“殿下，老龙口的情况比预想的更糟。若上游雨势持续，此处必是决口之首。张珩贪墨河工银两，草菅人命，证据确凿。”

谢玄站在窗前，望着窗外似乎永无止境的雨幕，眸中寒意凛冽：“不止是他。一个小小的知府，还没那么大胆子，吞下那么多河工款。他背后的人，才是关键。”他转过身，“祭祀之后，立刻查抄知府衙门账册，控制张珩及其核心党羽。动作要快，不能给京城那边反应的时间。”

“是。”顾轻舟领命，又道，“明日祭祀，殿下是否要多加防备？张珩狗急跳墙，恐生事端。”

谢玄沉吟片刻：“加派人手，明松暗紧。神殿那边……也留意着。”

“臣明白。”

顾轻舟退下后，谢玄独自在书房中踱步。明日祭祀，不仅是安抚民心的仪式，更可能是一场风暴的开端。他想起老龙口那咆哮的河水，想起张珩那张惶恐又狡诈的脸。

他走到书案前，案上放着一枚温润的雨花石。他拿起石头，指尖感受着那微凉的触感。星轨纠缠，红尘劫起。他原本对此等虚无缥缈之说嗤之以鼻，但此刻，看着窗外迷蒙的雨夜，他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难以掌控的预感。

这一夜，淮阴城中，许多人注定无眠。

祭祀的钟声，将在黎明时分敲响，而潜藏在繁华与雨水下的暗流，也即将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