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劫 第5章 扬帆南去

晨光彻底驱散了运河上的薄雾，将水面染成一片细碎的金色。连日的阴雨终于停歇，天空呈现出久违的澄澈蔚蓝，仿佛昨夜那场生死搏斗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

临川县的灾后事宜在谢玄雷厉风行的指挥下，迅速步入正轨。堤坝由工部官员和当地河工带领民夫继续加固，隐患被逐一排查、消除。叶知秋提出的防疫措施在墨离派出的兵士协助下，虽偶有阻力，但也得以强力推行，疫情蔓延的势头初步被遏制。粥棚秩序井然，药材补给在顾轻舟的多方协调下，也陆续从周边州县运抵。

一切都在向好，却也到了船队该继续南下的时候。此行的目的地是江南道的核心——淮阴府城，主持祭祀、督查整个淮水河工、安抚更广阔区域的民心，才是谢玄此行的首要任务。

码头边，主船已然准备就绪。相较于来时，队伍中少了几位“抱病”的当地官员，气氛却显得更加凝练。

谢玄立于船头，已换上了一身新的玄色常服，更显身姿挺拔。他目光扫过渐渐恢复秩序的临川县城墙，以及远处依旧浑浊但已不再汹涌的河面，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那一抹未能彻底消除的倦色，透露着这几日不眠不休的辛劳。

顾轻舟站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低声汇报着最后的收尾工作：“殿下，临川后续事宜已交接给王郎中与后续赶来的州府官员。李崇及其几个主要党羽贪墨河工银两、玩忽职守的初步证据也已收集完毕，人证物证俱在，已由可靠之人秘密看管，随时可呈送京城。”

谢玄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望着远方：“做得干净些，莫要打草惊蛇。皇叔在京城，耳朵灵得很。”

“臣明白。”顾轻舟应道，随即又补充，“另外，叶小姐已将防疫章程与临川疫情记录整理成册，交予臣副本，言明可供后续州县参考。她本人……已随太医署队伍先行一步，前往淮阴府了解情况了。”

谢玄闻言，转头看了顾轻舟一眼：“她倒是个急性子。”

顾轻舟微微一笑：“叶小姐心系百姓，且行事果决，不愿耽搁。”

这时，神殿的船只也缓缓靠拢过来。云羲在青鸾的搀扶下，出现在甲板上。她依旧穿着素白的长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薄披风，脸色虽比前两日好了些许，但依旧苍白，行走间步伐略显虚浮，需要倚靠青鸾的力量。

晨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几缕碎发和披风的带子，阳光下，她的肌肤几乎透明，带着一种易碎的清冷美感。她似乎察觉到谢玄的目光，抬眼望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谢玄的目光在她缺乏血色的唇上停留了一瞬，便淡淡移开，仿佛只是无意间瞥过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他转向顾轻舟，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传令，启航。”

“起航——”侍从的高呼声再次响起，打破了码头短暂的宁静。

云羲也收回了目光，在青鸾的小心搀扶下，走入舱内。舱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那道过于锐利的视线。她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轻轻舒了口气。与他同处一片水域，即使隔船相望，也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源自昨夜那一扶的细微悸动。

“圣女，喝点参茶吧。”青鸾递上温热的茶盏，小声抱怨，“您看您，脸色还是这么差。太子殿下也真是的，明明看到您了，连句问候都没有……”

“青鸾，”云羲轻声打断她，接过茶盏，指尖感受到温热的瓷壁，“慎言。殿下身份尊贵，事务繁忙，岂会时时关注我等。”

青鸾嘟了嘟嘴，没再说什么，但脸上仍带着些不平。

官船缓缓驶离临川码头，顺着运河主干道，向南而行。两岸被洪水肆虐过的痕迹依然明显，倒伏的树木、残破的屋舍随处可见，但也能看到一些百姓已经在泥泞的田地里尝试补种，或是修缮房屋，顽强的生机在满目疮痍中悄然萌发。

主船舱内，谢玄并未休息。他面前摊开着淮水流域的详细地图，顾轻舟坐在下首，两人正在分析当前的局势。

“殿下，临川之事，虽揪出了李崇这条小鱼，但背后必然牵扯到更上层的人物。靖王在江南经营多年，漕运、河工、乃至部分地方驻军，恐怕都有他的人。”顾轻舟指着地图上几个关键的枢纽点，“淮阴府作为江南道治所，情况只会更复杂。知府张珩是靖王门生，此次祭祀与河工督查，他必会多方掣肘。”

谢玄指尖点在地图上淮阴府的位置，眸光锐利：“他若安分，本王便依律巡查；他若不安分……”他冷哼一声，未尽之语带着凛冽的寒意，“正好借此机会，替朝廷清理门户。”

“还有一事，”顾轻舟沉吟道，“据我们的人从京城传来的消息，靖王似乎对殿下与圣女同行，颇为关注。大祭司那边，近来与靖王府也走动频繁。”

谢玄眸色微沉。星象之说，皇室秘辛，神殿戒律……这些无形的枷锁，远比看得见的敌人更令人心烦意乱。他挥了挥手，似乎想驱散这些思绪：“不必理会。做好我们该做之事即可。”

“是。”顾轻舟识趣地不再多言，将话题引向了淮阴府的祭祀流程和可能遇到的实务问题。

另一艘船上，云羲靠在窗边，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离开临川那片惨烈的灾区，运河两岸逐渐显现出江南水乡的秀美风貌。小桥流水，白墙黛瓦，偶有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船娘吴侬软语的歌声随风飘来，恍如隔世。

然而，她体内空荡的经脉和隐隐的刺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之前发生的一切。她尝试着按照神殿的基础心法调息，进展却极为缓慢，如同龟爬。灵力的恢复，远比武力的恢复更为艰难和漫长。

“圣女，您就别勉强自己了。”青鸾见她眉头微蹙，忍不住劝道，“叶小姐说了，您这伤急不来的。”

云羲轻轻叹了口气，放下试图结印的手：“我知道。”只是，身为圣女，却灵力尽失，如同飞鸟折翼，这种感觉并不好受。而且，越靠近江南核心地带，她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似乎又隐约浮现。此地的天地灵气，看似平和，深处却仿佛潜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滞涩与浑浊，与临川那种狂暴的紊乱截然不同，更显隐晦和……人为？

她甩了甩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一些自保之力。至于其他，走一步看一步吧。

傍晚时分，船队在一处较为宽阔的河湾下锚停泊，准备在此过夜。夕阳将天空和水面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谢玄难得地走出了船舱，在甲板上漫步。连续多日的紧张奔波，即便是他也感到些微疲惫。河风带着水汽吹拂在脸上，稍稍驱散了眉宇间的沉郁。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旁边的船只。恰好看到云羲也在侍女的陪伴下，走出船舱，似乎想透透气。她依旧穿着那身素白的衣裙，外面罩着月白披风，夕阳的余晖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削弱了几分清冷，多了些许暖意。

她倚着栏杆，静静望着西沉的落日，侧脸线条柔和而宁静。风吹动她的发丝和衣袂，仿佛随时会融入这片暮色水光之中。

谢玄的脚步顿了顿。

几乎是同时，云羲也察觉到了他的存在，转过头来。四目再次相对。

这一次，谢玄没有立刻移开目光。他就那样隔着数丈的水面，平静地看着她。夕阳的光线落入他墨玉般的眸子里，似乎也融化了几分平日里的冰冷。

云羲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看到他眼底那抹尚未完全褪去的倦色，想起他在堤坝上不顾自身安危指挥若定的身影。种种复杂的印象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是该如往常般疏离地行礼，还是……

最终，她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便重新将目光投向了远方的落日，只是握着栏杆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谢玄也没有说话，同样将目光转向了水天相接处那一片绚烂的霞光。

两人隔着粼粼波光，一立一倚，一同沉默地望着同一个方向。落日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在甲板上拉得很长，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微妙而安静的张力，没有言语，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江南暮色里，悄然发生了变化。

顾轻舟从舱内走出，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他脚步一滞，随即若无其事地退回了阴影处，没有上前打扰。只是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忧思。

星轨已动，红尘劫起。这南下的航程，注定不会平静了。

夜色渐渐笼罩河面，星辰初现。官船在微澜中轻轻摇曳，如同所有人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继续向着未知的前路，悄然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