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劫 第4章 运河晨雾

晨雾如纱，笼罩着运河两岸。昨夜的疾风骤雨已然歇止，只余下绵绵细雨，无声地浸润着饱受摧残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水汽的清凉，暂时洗刷了昨日堤坝上的紧张与混乱。

临时营地里，人们早早便醒来了。疲惫刻在每个人的脸上，但危险尚未解除，无人敢真正放松。

云羲是在帐外细微的走动声和低语声中醒来的。意识回笼的瞬间，经脉中空荡刺痛的感觉便清晰地传来，让她不自觉地蹙紧了眉。她尝试调动一丝灵力，却只觉得丹田处如同干涸的深井，唯有隐隐的钝痛回应着她。

“圣女，您醒了？”青鸾一直守在床边，几乎立刻察觉了她的动静，连忙凑过来，眼底带着未散的担忧和血丝，“感觉好些了吗？叶小姐留下的药，我熬好了，一直温着呢。”

云羲轻轻摇头，在青鸾的搀扶下慢慢坐起身。她看向帐外，声音有些沙哑：“外面情况如何？”

“雨好像小多了，”青鸾一边为她递上温水，一边小声汇报，“听说堤坝暂时没事了，太子殿下天没亮就又去堤上查看了。顾大人好像在调配人手清理东西，叶小姐那边……”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不忍，“好像病倒的人又多了些。”

云羲沉默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微潮的薄被。她想起昨夜谢玄那句冰冷的话——“想帮人，先要确保自己不会成为别人的拖累。”此刻，她灵力尽失，连站立都需倚靠，确确实实成了需要被照顾的存在。这种无力感，比身体的疼痛更让她难受。

“替我更衣。”她轻声说。

“圣女！您还需要休息！”青鸾急了。

“只是出去看看，不走动。”云羲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不能一直躺在这里，至少，她需要知道外面的真实情况。

青拗不过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帮她换上干净的素白常服，扶着她走到帐帘边，轻轻掀开一角。

晨光熹微中，营地已是一片忙碌。穿着蓑衣的兵士和民夫来来往往，搬运着物资。远处，临时医棚的方向人影绰绰，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切都井然有序，却又笼罩在一层无形的沉重压力之下。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主帐方向，那里守卫森严，谢玄似乎尚未回来。昨夜他扶着自己手臂的那份沉稳力道，和他转身离去时毫不留恋的背影，在她脑海中交织，让她心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同一时刻，堤坝上。

谢玄站在昨夜最危险的那段堤岸，玄色王袍的下摆沾满了泥点，但他站姿依旧挺拔如松。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几缕黑发贴在颊边，更衬得他面容冷峻。

“殿下，此处管涌已彻底堵死，木桩也加固完毕。”工部王郎中指着下方，语气比昨日轻松了些许，“多亏了昨夜水流莫名缓和，给了我们喘息之机。”

谢玄微微颔首，目光却掠过王郎中，落在昨夜云羲跪坐的那片高地上。那里空无一人，只余下泥泞的地面和一个浅浅的凹痕。

“水流缓和，未必是天意。”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王郎中一愣，不明所以。

谢玄不再多言，转身走向下一处需要巡查的地段。墨离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警惕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四周。

“墨离，”谢玄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仅容二人听见，“神殿那边，情况如何？”

墨离垂首，声音低沉无波：“回殿下，青鸾姑娘清晨出来取过热水。圣女……应已醒来，但气息仍弱。”

谢玄脚步未停，只是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加派人手，保护好她们的安全，也……留意任何靠近神殿营帐的可疑之人。”

“是。”

主帐内，顾轻舟正与负责粮草医药的赵主事核对清单，眉头微锁。

“赵主事，叶小姐所需的石灰、烈酒、干净布帛，为何还未足量送达？”

赵主事擦着汗，一脸为难：“顾大人，不是下官不尽心，实在是……漕运司那边推三阻四，说船只调度困难，优先运送的是加固堤坝的物料。下官人微言轻，实在是……”

顾轻舟放下清单，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力：“殿下有令，防疫之事，与加固堤坝同等重要。若李大人那边再有推诿，你便直接来回我，我去与他分说。”他顿了顿，又道，“另外，从我们随行的物资里，先拨一部分叶小姐急需的送去，越快越好。”

赵主事如蒙大赦，连声应下，匆匆离去。

顾轻舟揉了揉眉心，眼中掠过一丝疲惫。靖王党羽的掣肘无处不在，这江南之行，果真步步维艰。他起身，决定亲自去医棚见一见叶知秋，一方面确认防疫章程的细节，另一方面，也想亲眼看看那边的实际情况。

他走出主帐，细雨拂面，带着凉意。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神殿营帐的方向，恰看见青鸾正扶着云羲站在帐帘边，远远望着营地。云羲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挺直的脊背和沉静望向远方的眼神，却透着一股坚韧。

顾轻舟脚步微顿，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看了一眼，便转身向医棚走去。这位圣女，似乎与传言中不食人间烟火、只知祈祝的形象，有所不同。

医棚的气味比昨夜更加浓重。药味、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叶知秋正蹲在一个不停腹泻的孩童身边，仔细检查着他的瞳孔和舌苔。她的浅青色衣裙下摆沾满了泥污，手指因长时间浸泡在药水和清水中显得有些发白起皱，但她的动作依旧稳定，眼神专注。

“叶小姐。”顾轻舟站在棚外，出声唤道。

叶知秋抬起头，见是他，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她对旁边的药童低声嘱咐了几句，这才起身走过来，在棚边一个相对干净的水盆里净了手。

“顾大人。”她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显然是说话过多所致。

“殿下命我来确认防疫章程细节，并看看叶小姐这里有何需要。”顾轻舟递上昨夜她给的那张纸笺，上面已被他添注了几条落实的意见和负责人员，“另外，第一批石灰和烈酒已从随行物资中调拨，稍后便会送来。”

叶知秋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他添加的内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认可：“顾大人思虑周详，如此安排甚好。”她抬手指着医棚内外，“目前最棘手的是清洁水源和处理污物。我已让人划定了几个固定排污点，并督促百姓务必饮用开水，但执行起来阻力不小，有些人认为多此一举，甚至觉得触碰污物会带来厄运。”

她的语气平静，只是陈述事实，并无抱怨，但顾轻舟能想象到其中的艰难。

“殿下已命墨离大人调派一队兵士听你调遣，”顾轻舟道，“若有阻挠，可强制执行。非常时期，需用重典。”

叶知秋点了点头，松了口气：“有殿下支持，便好办许多。”她目光转向医棚内那些痛苦呻吟的病患，忧色再现，“只是药材，特别是黄连、黄芩这几味主药，存量确实不多了。疫情蔓延比预想的快。”

“我已命人加紧从邻近州府调运，希望能尽快送到。”顾轻舟承诺道，随即话锋微转，状似无意地问起，“方才过来时，见圣女似乎已起身，不知她身体……”

叶知秋看了他一眼，明白这询问并非单纯关心，更关乎对这位关键人物状态的评估。“圣女是灵力透支，伤及本源，”她坦言，“非药石能速效，只能靠自身慢慢温养恢复。短期内，绝不可再动用灵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已将注意事项告知其侍女。”

顾轻舟心中了然。圣女的身体状况，牵动着太多方的目光和算计。“有劳叶小姐费心。”他顿了顿，看着叶知秋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睛，语气真诚了几分，“此地凶险，叶小姐亦要多保重身体。”

叶知秋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个，随即浅浅一笑，那笑意驱散了些许她眉宇间的沉郁：“多谢顾大人关心，我自会当心。”

这时，一个兵士跑来，向顾轻舟禀报堤坝最新的情况。顾轻舟对叶知秋拱手道：“叶小姐先忙，若有任何需要，随时遣人至主帐寻我。”

叶知秋欠身还礼：“顾大人慢走。”

顾轻舟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叶知秋已重新蹲下身，查看另一个病患的情况，侧影在混乱的医棚中显得格外沉静而坚定。他收回目光，心中对这位太医之女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午后，细雨暂歇，云层中甚至透出几缕微弱的阳光。

在青鸾的坚持下，云羲喝下了小半碗清粥和叶知秋留下的固本药汤，感觉体内那股针扎般的刺痛感减轻了些许，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有了些力气。

她执意要走出营帐，到附近看看。青鸾无奈，只好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在离营地不远的一处高地上慢慢行走。

空气中湿润清新，暂时掩盖了灾后的颓败与哀伤。一些孩童在泥水里奔跑，似乎灾难并未完全夺走他们天性中的活力。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青鸾回头一看，顿时紧张地低呼：“太子殿下！”

云羲身形微顿，缓缓转过身。

谢玄正带着顾轻舟和几名侍卫走来，似乎刚从堤坝巡视归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泥泞的玄色王袍，发丝微湿，面容冷峻，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但眼神依旧锐利。

见到云羲，他脚步未停，径直走到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扫过，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是关切还是审视：“能走动了？”

云羲垂下眼睫，避开他过于直接的目光，轻声道：“谢殿下关心，已无大碍。”

“无大碍？”谢玄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叶知秋说，你需静养月余，方可恢复一二。”

云羲抿了抿唇，没有接话。她感觉到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重量。

短暂的沉默后，谢玄再次开口，话题却已转移：“昨夜，多谢。”他说的，自然是她不顾自身安危，强行安抚水灵，为加固堤坝争取时间之事。

云羲抬起眼，有些意外他会直接道谢。她摇了摇头：“分内之事，殿下不必言谢。”

“若非你强行出手，临川堤恐已不保，下游万民生灵涂炭。”谢玄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话语本身已是最高的肯定，“这份功劳，本王记下了。”

他说的是“功劳”，而非其他。云羲心中那丝微妙的波澜悄然平复，恢复了往日的清冷疏离：“守护生灵，本是圣女职责。”

谢玄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平静的表象，看到她内心深处那份与职责无关的坚持。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便带着人从她身边走过，继续向主帐方向行去。

顾轻舟跟在谢玄身后，经过云羲身边时，对她礼貌地笑了笑，目光在她和青鸾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直到那一行人走远，云羲才轻轻松了口气。与他对话，总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圣女，太子殿下……好像也没那么不近人情？”青鸾小声嘀咕，带着点困惑。

云羲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阳光透过云隙，在他玄色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挺直的脊背，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她收回目光，看向远处依旧浑浊的河面，和那些在苦难中挣扎求生的百姓。

这一程，才刚刚开始。而他们之间，那被星象预示、被戒律束缚的劫，似乎也在这江南的蒙蒙烟雨中，悄然埋下了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