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劫 第3章 夜雨议事

细雨依旧未停，敲打在临时营帐的油布顶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如同此刻每个人心头沉甸甸的压力。

谢玄半扶半抱着几乎虚脱的云羲，一路沉默地走向安排给神殿的营帐。泥泞沾满了他的王袍下摆，他却浑然未觉。青鸾小跑着跟在旁边，努力举着伞，大部分伞面都倾向云羲，自己的肩头早已湿透，冷得微微发抖，却紧咬着唇不敢出声。

营帐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谢玄将云羲安置在铺着简单被褥的床铺上，动作算不上温柔，却足够稳妥，避免了任何可能加重她不适的颠簸。

“照顾好她。”他对青鸾吩咐了一句，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目光在云羲苍白如纸、连呼吸都微弱的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仿佛在确认什么，随即转身，玄色的衣角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营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淅沥的雨声和隐约传来的人声，也隔绝了他带来的那一丝微弱的暖意。

青鸾这才敢大口喘气，连忙找来干净的布巾，浸了热水，小心翼翼地为云羲擦拭脸上的雨水、泥点和唇角的血痕，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圣女，您吓死我了……您要是出了事，我、我可怎么向大祭司交代……”

云羲闭着眼，长睫被水汽濡湿，脆弱地黏在一起。灵力几近枯竭的感觉如同置身万丈冰窟，寒意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经脉中空荡荡的，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谢玄扶过的手臂还残留着一丝属于他的、沉稳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道，与此刻浑身的冰冷虚弱形成残酷的对比。他最后那句话，冰冷而现实，如同冰锥刺入她混乱的意识——“想帮人，先要确保自己不会成为别人的拖累。” 她无力地蜷了蜷手指，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谢玄回到作为临时指挥所的主帐时，顾轻舟与王郎中，以及另一位负责粮草调配的赵主事已在等候。帐内气氛凝重，烛火不安地跳动着，映照着每个人脸上无法掩饰的疲惫与忧色。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殿下，”见谢玄进来，顾轻舟率先上前一步，语气沉稳地汇报，“堤坝虽暂时稳住，但经此一夜激战，民夫与兵士皆已筋疲力尽。据河工预估，若明日雨势不减反增，现有的加固措施恐难支撑。此外，下游几个主要的灾民撤离区，均上报出现发热、呕吐、腹泻之症，且蔓延速度很快，人心惶惶。”

谢玄解下湿透的蓑衣递给侍从，在主位坐下，即便面带倦色，那挺直的脊背和锐利的眼神依旧带着掌控全局的气势。他看向王郎中：“王大人，堤坝现状，你最清楚。除了人手疲惫，物料还可支撑几日？”

王郎中连忙躬身，语速很快，带着焦虑：“回殿下，今夜消耗沙石木桩甚巨！库存已去七成！若明日还需同等规模的加固，最多……最多只能支撑一日！且通往外界的主要道路多处被淹或被冲毁，补充物料极为困难，运输队至今未归，臣担心……”

谢玄目光转向赵主事：“赵主事，粮草与医药呢？”

赵主事脸上肥肉一颤，掏出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殿下，粮食尚可维持五日，但药材……特别是治疗时疫所需的几味主药，库存本就不多，如今病患激增，已是捉襟见肘。下官已多次催促漕运司的李大人，希望能从邻近州府紧急调拨，可、可李大人总说水路不畅，陆路难行，需要时间……”

“李崇？”谢玄眸色微沉，指尖在粗糙的木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他掌管此地漕运，道路水情，他应当最清楚。轻舟，我们这位李大人，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顾轻舟神色不变，语气平和却意有所指：“李大人称病，一直在城内府邸休养，一应事务皆由副手处理。不过，据我们的人观察，府上倒是常有客往来，似乎……并不清净。”

谢玄冷哼一声，未予置评，转而问道：“太医署对疫情怎么说？”

王郎中接过话头：“随行的刘医正初步诊断，疑是水患后常见的时疫，已按惯例设了隔离区，熬煮了防治的汤药分发。只是……效果似乎不甚理想，病患数量仍在增加。刘医正年事已高，有些力不从心。所幸……”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谢玄的脸色，“叶太医家的千金也在随行队伍中，方才已在帮忙诊治，她医术似是不凡，用药也更为大胆精准，颇得一些病患信任。”

“叶知秋？”谢玄抬眼。

“是。叶小姐不仅协助诊治，还提出了不同于太医院旧方的防治建议。”顾轻舟接口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她认为当务之急是清洁水源，处理污物，断绝疫病根源，而非一味用药被动防御。此论，与刘医正略有分歧。”

谢玄沉吟片刻，果决下令：“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准她所请。轻舟，防疫所需一切人手物资，由你协调调配，若有阻挠，无论涉及何人，皆以抗命论处。”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明日一早，本王亲自去堤坝和撤离区查看。”

“殿下，万万不可！”王郎中急忙劝阻，几乎要跪下来，“堤坝险情未除，疫区更是凶险异常！您万金之躯，若有丝毫闪失，臣等万死难赎！”

“正因为险情未除，民心不稳，本王才更要去。”谢玄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若连本王都畏缩不前，如何安定民心，统领百官？此事不必再议。”

他又与几人详细商议了明日加固堤坝的具体段落、人员轮换、以及如何尽快疏通一条物资通道等事宜，直到夜色深沉，才让王、赵二人先行退下休息，帐内只留下了顾轻舟。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雨水敲打帐顶的单调声音，更显压抑。

“你怎么看？”谢玄向后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紧绷的眉心，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顾轻舟知道殿下问的不仅是疫病和堤坝，还有更深层的人心。“殿下，堤坝之事，物料是关键，李大人那边……需得尽快解决。疫情方面，叶小姐的提议切中要害，若能强力推行，或可遏制蔓延。只是……”他略微停顿，斟酌用词，“清理污物、处理遗体，恐会触及民间禁忌，需要妥善引导，叶小姐一介女流，恐难服众。”

“让墨离调一队人听她调遣，必要时，可强制执行。”谢玄语气冷硬，“至于圣女……”他看向顾轻舟。

顾轻舟会意，继续道：“圣女灵力透支，伤及本源，非寻常医药可医，恐需相当时日静养恢复。殿下今日……亲自送她回去，虽出于情理，但恐已落入一些有心人眼中，难免引来非议。”

谢玄眸色微沉，闪过一丝厉色：“本王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何须在意蝼蚁私语。”他话锋一转，“你去见见叶知秋，详细问问疫情防治细节，以及她需要哪些具体支持。她父亲叶太医是杏林泰斗，她既得真传，或有更周全之法。务必问清楚，难处在哪里，哪些人可能阳奉阴违。”

“臣明白。”顾轻舟领命。他知道殿下此举，既是为了有效控制疫情，也是想借叶知秋之口，了解更多地方官吏的执行力和潜在的阻力。叶知秋身份特殊，她的观察和判断，往往能反映出一些被层层汇报所掩盖的真实情况。

顾轻舟找到叶知秋时，她正在一个临时搭建、四面透风的宽大医棚里忙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苦涩的药味、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秽物气息，令人作呕。几个随行的太医署医官和征召来的药童在她清晰利落的指挥下，或蹲在火炉前小心翼翼地煎药，或为不断送来的病患诊脉、包扎，虽然忙碌，却显得井井有条，与外面灾民营地的混乱形成对比。

叶知秋刚为一个呕吐不止、面色青白的孩童施完针，正低头在盆中净手，侧脸在跳动的灯火下显得格外疲惫，嘴唇有些干裂，但眼神依旧沉静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无法打扰她。

“叶小姐。”顾轻舟出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叶知秋闻声转头，见是顾轻舟，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微微颔首，算是见礼：“顾大人。”她用干净的布巾擦干手，示意了一下旁边一个稍微安静、堆放着药材的角落，“这边说话。”

两人走到角落。顾轻舟直接说明来意：“殿下甚为关切疫情，特命在下来详细听取叶小姐的防治之策，以及实施中可能遇到的难处，殿下言，必当全力支持。”

叶知秋没有多余的寒暄，言辞清晰利落，直指核心：“顾大人，此次时疫，根源在于水患过后，人畜粪便、垃圾、乃至溺毙者遗体污染水源，加之天气湿热，秽气滋生，蚊蝇肆虐。单靠药物被动防御，犹如扬汤止沸，事倍功半。当务之急，是立刻组织人手，分区划片，清理淤积的污物，挖掘深坑掩埋或焚烧；寻找并划定洁净水源，派专人看守，督促百姓务必饮用煮开的水；死者遗体必须尽快集中处理，深埋并撒上石灰。我已将具体章程与注意事项详细写下，请顾大人呈报殿下。”她从袖中取出一张墨迹未干的纸笺，递了过去，字迹清秀却有力。

顾轻舟接过，快速浏览，上面条理分明地写满了各项措施的执行细节、所需物资和人员配置，甚至考虑到了民众的心理安抚。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叶小姐思虑周详，顾某佩服。只是……推行这些，尤其处理遗体一事，需要大量可靠人手，且必然遇到民间阻力，恐非易事。”

“我知道。”叶知秋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所以更需要殿下明发旨意，强力推行，并派人监督执行。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优柔寡断只会贻误时机，酿成大祸。若因循守旧，顾忌良多，疫情一旦失控，死伤将数倍于堤坝溃决之祸。”她顿了顿，看向顾轻舟，目光清亮透彻，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超越性别身份的冷静与魄力，“至于人手，灾民中可招募身体康健者，给予粮食或银钱，以工代赈。若有阻力，或因习俗不解而聚众反对……我愿亲自前往解说，陈明利害。”

顾轻舟看着她，这位太医之女，不仅有精湛的医术，更有超乎寻常的魄力、担当与对局势清晰的洞察力。“好。叶小姐所需人手物资，我会即刻协调，殿下已命墨离大人调一队兵士听你调遣，协助强制执行。另外，药材短缺问题，我已命人设法从周边州县加紧调运。”

“如此甚好。”叶知秋眉头稍展，随即又补充道，“还有一事，现有病患需按轻重程度分区隔离，避免交叉感染，此事也需立即着手。”

顾轻舟点头，将各项要求一一记下。随即，他状似无意地转换了话题，声音压低了些：“方才见圣女似乎身体极度不适，由殿下送回，叶小姐可曾诊视？情况如何？”他需要评估这位关键人物的情况可能带来的影响。

叶知秋看了顾轻舟一眼，明白这并非单纯的关心，语气依旧专业平静：“圣女乃灵力透支，伤及经脉根本，非寻常医药可医，需靠自身慢慢调息恢复，外人难以相助。短期内，绝不可再动用灵力，否则轻则修为尽废，重则……性命难保。”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已将调息注意事项与禁忌告知其侍女。”

顾轻舟心中了然。圣女的身体状况，牵动着太多方的目光和算计。“有劳叶小姐费心。疫情防治之事，便依叶小姐之策进行，我会全力配合，若有任何需求，随时可派人找我。”

“分内之事，义不容辞。”叶知秋微微欠身，目光已敏锐地转向医棚入口处几个新抬来的、呻吟不止的病患，脸上浮现出紧迫之色，“顾大人若无事，恕知秋失陪。”

顾轻舟看着她毫不犹豫转身、快步走向病患的纤细背影，在那片混乱、痛苦与死亡阴影笼罩的营帐中，那抹沉稳的浅青显得格外坚定，仿佛黑暗中一根不屈的支柱。他小心收好那张写满措施的纸笺，转身走入依旧连绵的雨幕，心中对这位叶小姐的评价又深了一层。殿下让他来这一趟，果然没错。

夜更深沉，雨势虽小，却未有停歇的迹象。主帐内，谢玄并未休息，他独自站在帐门前，望着神殿营帐所在的方向，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袖中那枚温润的雨花石，眸色比这雨夜更加深沉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