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汤药的气息和行辕相对宁静的氛围里,一天天滑过。窗外的桂花开了又谢,甜香渐渐被秋日清冽的空气取代,假山旁那池残荷也彻底枯萎,只余下黑褐色的枝干倔强地立在渐凉的秋水之中。
三个月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让淮水两岸的灾痕被初步抚平,让老龙口的新堤坝初具雏形,也让云羲那严重受损的经脉,在叶知秋的精心调理和日复一日的静养中,得到了缓慢而持续的温养。
她已不必终日卧于榻上,可以在青鸾的陪伴下,在行辕内范围不大的庭院里散步,甚至偶尔,能在小厅里坐上一两个时辰,翻阅一些顾轻舟寻来的、与江南风物或医药相关的闲书。灵力恢复依旧缓慢,如同被严寒冻住的溪流,只在最深处的泉眼,有极其微弱的生机在悄然萌动,距离能够自如引动,还差得很远。但至少,那无时无刻不在的、空荡刺痛的感觉,已经淡去了许多。
谢玄依旧很忙。河工事务千头万绪,清除张珩余党、整顿漕运、推行新的水利章程,桩桩件件都需他亲自过问或决断。他大多时间都在前衙书房,或外出巡视,回到后宅行辕的时间并不固定。
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多,且大多是在那小厅之中。他处理公务,她静坐看书,或只是望着窗外发呆。常常是一整个下午,也说不上一句话。
起初,云羲还有些不自在,总觉得他那份专注之下,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但次数多了,她渐渐发现,他似乎真的只是需要一个不被打扰、又能让他偶尔从繁重公务中抬眼看一看的……存在。一个安静的,不会用琐事或心机来烦扰他的存在。
于是她也便放松下来,习惯了他批阅文书时微蹙的眉头,习惯了他与顾轻舟低声商议时沉稳的语调,甚至习惯了他偶尔因疲惫而抬手揉按太阳穴的小动作。
这日午后,秋阳暖融。云羲坐在小厅窗边,手中拿着一本讲述草木性状的医书,目光却有些飘忽地落在庭院里那棵叶子已半黄半绿的银杏树上。阳光透过叶片间隙,在地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光斑。
谢玄坐在书案后,正听着一名工部官员禀报新引水渠的进展。那官员似乎有些紧张,禀报得磕磕绊绊。
“……预计再、再需半月,便可贯通……”
谢玄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那官员额角冒汗,头垂得更低。
云羲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谢玄手边的茶杯,见里面茶水已空。她迟疑了一下,见厅内并无侍从,便放下书卷,起身执起一旁小炉上温着的茶壶,走过去,为他续上了半杯热茶。
她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那禀报的官员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这位传闻中的圣女。
谢玄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目光先落在她执壶的、依旧纤细苍白的手指上,然后缓缓上移,对上她平静无波的眼眸。
云羲放下茶壶,微微颔首,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那本医书,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小事。
谢玄看着那杯新续的热茶,氤氲的白气袅袅上升。他沉默了片刻,才对那几乎快要僵住的官员道:“继续说。”
那官员如蒙大赦,赶紧收敛心神,接下来的禀报竟顺畅了不少。
待官员退下,小厅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谢玄端起那杯茶,抿了一口,水温正好。他看向窗边,云羲正低头看着书,一缕碎发从她鬓边滑落,垂在颊侧,秋阳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软的光晕。
“在看什么书?”他忽然开口问道,打破了许久的寂静。
云羲闻声抬头,似乎有些意外他会主动询问,将书封面示向他:“是顾大人寻来的《南疆本草拾遗》,记载了些江南特有的草药习性。”
谢玄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目光却并未立刻从她身上移开。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的素面长裙,外罩月白软缎比甲,比之前总是一身素白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柔和气息,气色也确实好了许多,脸颊透出淡淡的粉,不再那么透明易碎。
他想起叶知秋前几日来回话,说圣女身体底子损伤太重,虽经调理已无性命之忧,但灵力根基想要完全恢复,恐怕……难了。除非有极大的机缘,否则终生可能都只能维持在一个极低的水平,与普通修习内功的武者无异,再难担当沟通天地、主持大型祭祀的重任。
这意味着什么,他们都清楚。失去了强大灵力的圣女,在神殿中的地位将一落千丈,甚至可能……
他看着她又低下头,纤长的指尖轻轻翻过一页书页,侧脸宁静,仿佛对此一无所知,又或者,知道了也并不十分在意。
“江南秋日短,转眼便要入冬了。”谢玄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云羲再次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待此间事了返京,路途遥远,天气寒凉,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还需早做打算。”
这话说得含糊,云羲却听懂了。他是在提醒她,返回京城神殿后,她将面临的处境。失去了价值的棋子,在大祭司那样的人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她放在书页上的指尖微微收紧,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多谢殿下提醒。云羲……心中有数。”
她能有数什么?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或者……听天由命。
谢玄看着她低垂的眼睫,那上面似乎沾染了窗外秋光的暖意,却掩不住其下的一丝茫然与坚韧。他不再多言,重新拿起一份文书,只是心中某个念头,却愈发清晰起来。
绝不能让她就这样回到那个虎狼环伺的神殿。
夕阳西下时,顾轻舟送来几份需要紧急处理的密报。谢玄阅后,眉头紧锁,对顾轻舟吩咐了几句,声音压得很低。云羲隐约听到“京城”、“靖王”、“弹劾”等字眼,知道朝堂之上的风波并未因他人不在京城而停歇。
顾轻舟领命离去前,目光在安静看书的云羲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晚膳依旧是在小厅用的。菜色清淡,适合云羲调养。谢玄吃得很快,似乎还有事要处理。
放下碗筷,他起身欲走,脚步却在门口顿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明日,本王需去一趟百里外的堰塞湖工地,约莫两三日方回。”他语气平常,如同交代一件公务,“行辕守卫已安排妥当,你……自己当心。”
云羲微微一怔,站起身:“是,殿下……一路顺风。”
谢玄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融入门外的暮色之中。
云羲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中竟生出一种淡淡的、莫名的空落。这三个月的“暂留”,不知不觉间,似乎已经让她习惯了这种隔着距离的、沉默的陪伴。
秋风吹过庭院,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最终悄然落定。
江南的秋意,不知不觉,已染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