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劫 第17章 庭叶惊风

谢玄离开后的行辕，似乎一下子空阔安静了许多。前衙依旧有官员往来，禀报声、议事声隐约可闻，但少了那份居于中心、掌控一切的冷冽气息，连带着后宅的空气都仿佛松弛了下来。

云羲的生活并未有太大改变。每日按时服药，在庭院中散步，在小厅看书。只是目光偶尔会不自觉地飘向书案后那张空置的太师椅，或是留意着廊下的脚步声，分辨是否夹杂着那独特沉稳的韵律。

青鸾倒是活泼了些，大约是觉得太子殿下不在，束缚少了些许，话也多了起来。

“圣女，您说殿下这次去堰塞湖，会不会有危险啊？听说那边地势更险要呢。”

“顾大人这两日似乎也格外忙碌，脸色瞧着比殿下在时还凝重。”

“厨房今日做了桂花糖藕，甜而不腻，您可要用一些？”

云羲大多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心思却有些飘忽。她知道自己这种不由自主的关注有些反常，却又难以克制。那三个月的朝夕相对，即便沉默居多，也终究在习惯的堤坝上，凿开了细微的缺口。

这日午后，她正倚在窗边软榻上小憩，一本摊开的医书滑落手边。秋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催人欲睡。

忽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并非谢玄那般沉稳，也非寻常侍从的轻悄。云羲睁开眼，只见顾轻舟已快步走入小厅，脸上惯常的温和笑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凝。

“圣女。”顾轻舟站定，语气依旧保持着礼节，却透着一丝紧迫，“打扰您休息了。刚收到京城传来的消息，靖王殿下在朝堂上，以‘滞留江南日久，恐生变故’为由，联合几位御史，上书弹劾太子殿下，言语间……颇多揣测与攻讦。”

云羲坐直了身子，睡意全无。虽然早有预料京中不会平静，但没想到攻势来得如此直接。

“殿下可知此事？”她轻声问。

“消息是经由特殊渠道送来，比官方驿报要快上几日。殿下此刻应在回程路上，最迟明日晚间便能收到风声。”顾轻舟语速略快，“靖王此举，意在施压，逼迫殿下尽快返京。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云羲脸上，带着一丝审慎的考量：“弹劾的奏章中，隐约提及殿下身边有‘身份特殊、于礼不合’之人相伴，恐惑储君之心，损及国本。”

云羲的心猛地一沉。尽管措辞隐晦，但这“身份特殊、于礼不合”之人，指向的是谁，不言而喻。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指尖陷入柔软的衣料中。

她果然成了攻讦他的利器，成了他政敌手中一枚最好用的棋子。即便她安分守己，困于这方寸庭院，也无法摆脱这既定的命运。

“我……明白了。”她垂下眼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顾轻舟看着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心中掠过一丝不忍，但有些话，他必须说在前头。“圣女不必过于忧心。殿下既敢滞留江南，自有应对之策。只是……”他沉吟道，“京城那边，大祭司近日动作频频，与靖王府往来似乎更为密切。殿下担心，他们或许会借此事，对您……不利。”

是了，还有神殿。云羲唇边泛起一丝苦涩。失去了价值的圣女，又成了政敌攻击太子的借口，大祭司那样的人，会如何“处置”她这个麻烦？是彻底废弃，还是……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这看似平静的行辕，或许也并非绝对的安全。

“顾大人告知此事，是殿下之意吗？”她抬起眼，看向顾轻舟，努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

顾轻舟摇了摇头：“殿下尚未归来，是臣自作主张。只是觉得，圣女有权知晓眼下局势。”他顿了顿，语气诚恳了几分，“殿下离府前，曾再三叮嘱，务必确保圣女安全。臣虽不才，亦会竭尽全力。只是，还望圣女心中有数，早做……防备。”

他这话说得含蓄，但意思明确。谢玄在尽力护她周全，但敌人来自京城和神殿内部，防不胜防。她需要自己有所准备。

“多谢顾大人坦言。”云羲微微欠身，“云羲……知道该如何做。”

无非是更加谨慎，更加收敛，不给他增添任何额外的麻烦。若真到了无法转圜的那一步……

她没有再想下去。

顾轻舟见她神色虽苍白，眼神却依旧沉静，并未露出惊慌失措之态，心中稍安。这位圣女，比他想象的要坚韧。

“既如此，臣先告退了。圣女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可派人寻我。”顾轻舟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小厅内又恢复了安静，只是那份宁静之下，已潜藏着无形的暗流。

云羲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棵银杏树。秋风掠过，金黄的叶片簌簌而下，如同下着一场安静的雨。一片叶子被风卷着，打着旋儿，啪嗒一声，贴在了窗棂上，叶脉清晰，带着一种生命燃尽后的脆弱美感。

她伸出手，轻轻将那片叶子取下，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身份特殊，于礼不合……惑储君之心，损及国本……

这些字眼如同冰冷的针，刺穿着她。她与谢玄之间，清清白白，除了那几次不得已的接触和这数月来沉默的共处，再无其他。可在外人眼中，在那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政敌口中，这便成了原罪。

她不由得想起他离开前那句“自己当心”，当时只觉是寻常嘱咐，此刻品来，或许他已预感到风雨将至。

那么，他执意延长滞留江南的三个月，除了河工，是否……也有一丝是为了让她避开京城最初、也是最猛烈的风波？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颤，握着落叶的手指微微用力，叶片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不能这样。她不能成为他的负累。

将手中的碎叶轻轻放在窗台上，云羲站起身，走到书案边。案上还放着几本他未曾带走的闲书和几份不涉机要的普通文书。她的目光掠过那方他常用的歙砚，墨迹已干。

她必须尽快好起来，至少，要有自保之力。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命运的裁决，等待他人的庇护。

无论是返回神殿面对未知的责难，还是……其他的可能，她都需要力量。哪怕那力量，已如此微末。

窗外，秋风又起，卷动着满庭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碎的私语，预示着山雨欲来的不安。

江南的秋天，终究是带着凉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