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蘅抱着抄录的县志回了福来客栈,已是暮色四合。云桓正坐在堂间,见她回来,忙起身去迎。
云桓接过县志,一边翻阅,一边对着小二喊,“来两碗阳春面!”
他也压低声音与陆青蘅交流自己在客栈探听得的消息,“这客栈的老板娘同小二是三年前逃难过来的威州府人,同乡乡亲,这客栈说是从前闹鬼,荒废许久,老板娘在云阙城做了一段时间工,攒了些钱,盘下此处,请同乡人来做活计,倒也说得过去。”
“但是这老板娘在云阙城做过一段时间工,怎么会不认得我?我在云阙城也是赫赫有名的神医啊。”陆青蘅不解。
楼上很应时地响起婴儿的哭声,一下子又引起陆青蘅的好奇心,“老板娘还有个孩子?那更不对劲了,云阙城来找我接生的产妇几乎要踏破门槛,她有孩子还不认得我?”
云桓摇摇头,“我白日里问过了,说是前些时日刚来投宿的一对夫妻,从贺州一路到云阙城,想着在云阙生产,给新生儿落籍此处,却不想在途中早产,诞下一子,尚未足月,人却不见了。不过你觉得这店奇怪,我倒是同意,我午间用饭,这小二送了个驴肉火烧给我。”
驴肉火烧外皮酥脆,嫩红的驴肉混杂着爽脆的青椒夹在里面,香味四溢,但溪山普通百姓多食鸡鸭鱼还有猪肉,极少有吃驴肉的。
“你可有去查看驴棚?”陆青蘅问道。
云桓点点头。
一般牲畜都围在茅房旁边的一处棚子,泥地上混杂着草料、牲畜粪便、饲槽中带出来的细碎的杂粮食物、还有难以忍受的臭味,可此处驴棚,不仅不在茅房旁边,而且是后院单独辟出来的一块极大的地方,除了连日阴雨造成的潮湿,完全没有粪便和臭味,极其干净。
棚中一共有五头灰褐色的驴,都耷拉着,没什么精神,眼睛浑浊,眼角糊着黄白色的分泌物,鼻子抽气翕动着,喉间挤出声响,听起来像呜咽,其中有一头中等身形的驴,脊背线条流畅好看,反应也快一些,见到云桓这个生人,很快从棚子内里“冲”到他近前,驴蹄踏在泥地上,像裹了棉布似的沉闷,它的蹄子一下又一下猛踹饲槽,几乎要将饲槽踢翻,云桓往后退了两步,可随即发出“砰”的一声重响,一头体型更大一些的驴忽然倒地不起,喉间的呜咽从悲伤变成了濒死前求救的嚎啕。
云桓没有再多留,赶紧走了,却在回身时见着老板娘着了一身大红榴花齐胸袄裙,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嘴唇鲜红如血色。
“你也说得太吓人了。”陆青蘅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吊诡的地方在于,前朝大梁后主骄奢淫逸,在吃食方面也颇为残忍,**取驴身上最嫩的一块肉,扔掉,不食,一段时间后,待驴长出新肉来,剜下,切片,生食,我先前在驴棚,看到那些驴身上都有这样的伤痕。”
陆青蘅身为女医的习惯作祟,情不自禁反驳道:“**割肉会导致驴剧烈疼痛,失血过多而亡,难以反复取肉,即便那驴命大,新长出来的肉也会僵硬,就像尸僵的症状一样,如何能好吃?”
不过说到大梁后主,陆青蘅不禁也想到了关于他的一个小故事。
梁后主仍是皇子时,偶识得一江湖术士,术士号称得天授,睡梦中得到了周文王真传,火烧龟甲算得他此生必为虎害,梁后主以三千两黄金请术士替他改命,五年后,梁后主在野外捕猎时为狸奴抓伤,十日后,先皇薨逝,立诏传位于他。梁后主大喜,认为是术士替他改命起了效,不仅将虎祸变成猫祸,更是助他荣登大宝,又是千金遍寻术士,将他请回宫中,任太史令,自此后,事无大小,必请他卜算一番,而一应祭祀事宜也都依他,说是天意使然,利于国运,于是驴肉被大量抬上供桌,掷入江海,以祀神明。
直至后期,梁后主昏聩,沉溺于酒池肉林,不理朝政,凡事由术士与宦官决断,以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高祖皇帝从云阙起事,以迅雷之势连破五城直至梁城脚下,无一败绩。斩杀梁后主于银枪下,术士也被清算,受千刀万剐之刑,史官记载,行刑之前,在狱中,术士又卜了一卦,看着龟甲上的结果,像疯了一样大笑,“王气在寅,此方为虎祸!”
高祖皇帝生肖正是寅虎,消息传到他耳中,身边内侍觉得此术士确实神断,或可留之用之,高祖皇帝只说了一句,“事有必为,吉凶弗问,行其当行,天意何妨?”
如果福来客栈的驴有异,确实是与大梁的关系大点,那么难道他们是大梁后裔,此间冤案正是要反晟复梁?可是这又跟承明初年的睿王一案有什么关联呢?
一下子陷入瓶颈,陆青蘅与云桓都有些苦恼,正巧这时阳春面上来了。
青菜细面,中间还卧着一颗鸡蛋,陆青蘅饿狠了,三下五除二解决掉这碗面,但吃完只觉得浑身不舒服,胸口更是一热,低头望去,藕荷色的胸襟被血色染出一大片血色,被吓得放声大叫:“云桓!”
云桓也被这陡然生变吓了一跳,他急忙打横抱起陆青蘅,轻跃而起,足尖点过青砖,“喀嚓”一声撞开客房的门,稳稳落地,将陆青蘅放到床上。
“哪里疼?”云桓皱着眉头。
“咦?”陆青蘅在胸口摸了摸,有点奇怪,“好像也不疼……”
手指触及到一个坚硬的物什,一下子掏出——正是那面镜子!而镜面正汨汨淌出鲜血!
陆青蘅“腾”地一下从床上跃起,两人对视一眼,显然被这诡异的情形吓了一跳。
云桓在屋角面盆架上取下面巾,将镜面擦拭了一番,血迹很快便消失了,但陆青蘅胸口沾染的血渍还在,一时间看上去极其像“凶案现场”。
“这镜子越发奇怪了,”陆青蘅皱紧眉头,“怎么忽然流这么多血啊?”
云桓也是皱紧眉头,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只见客房门被敲响,陆青蘅眼疾手快,将镜子又塞入自己胸口,随之映入眼帘的是额间一抹妖冶的红色花钿,老板娘怀中还抱着一嗷嗷啼哭的稚儿,露出一个笑,“姑娘怎出了这么多血?可是哪不舒服?”
“无妨,我月事来了。”老板娘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几下,很显然这个谎很不高明,谁来月事胸口落红啊,老板娘一脸看透的样子,“姑娘家同小情郎私奔,可若是小情郎动起手来,就不是良配。”
“啊?”陆青蘅显然没想到老板娘往这方面想,连连否认,“不是的不是的。”
老板娘只当她是被戳破了实情羞愤,柳眉一横,“他若是再动手,晚上记得喊我,我必叫他好看!”
说完便翩然离去了。
陆青蘅还没反应过来,但云桓好像已经有了主意,“她看上去好像对夫妻之间动手很是愤慨,或许我们可以诈上一诈,兴许能获得更多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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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分,夤夜无声,繁星满天。
福来客栈的二楼下等房,尖锐的惊叫刺破宁静。
“姓云的!你又动手打我?!我不顾名声同你私逃出来,你竟成天对我拳脚相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板娘冲进客房的时候,云桓正拽着陆青蘅散落的长发,死命地往墙上砸,“咚——!咚——!咚——!”额间已然一块红肿。
“老板娘!救命啊!”眼泪和头发交织在一起粘在面孔上,硕大的巴掌印赫然映入眼帘,一开口齿间也是一片血色。
老板娘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开面前横七竖八的椅子,“在我柳三娘的地盘上!你竟敢打女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有你什么事?”云桓松开陆青蘅,向柳三娘走了两步,一脸横行霸道的无赖样,上手就推搡起来,“我教训自己娘子,天经地义,有你什么事?!”
“我没有!我还没嫁!我不嫁你了!我不嫁你了!”陆青蘅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声音也破碎得不成样子。
云桓抄起手边的茶壶就向陆青蘅扔过去,“不嫁我还有谁娶你?!”
话还没说完,柳三娘一脚就把他踹翻在地上,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抡圆了膀子上去就是好几拳,打得云桓眼冒金星,柳三娘两只手掐住云桓的脖子,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没多会云桓的脸便已涨得青紫。
陆青蘅心道不好,再这么下去恐怕真给掐死了,云桓会武功,眼瞅着下半身已经做好准备要一跃而起摆脱桎梏,但这么一来今天这出戏就白演了,于是陆青蘅连滚带爬过去一根一根掰柳三娘的指头,眼泪鼻涕一把抓,“三娘,三娘,求求你,别杀他,我肚子里已经有他的骨肉,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没有父亲,求求你,求求你,三娘,他以后不会再动手了,是不是?云桓?云桓你快说话啊!”
柳三娘的手指已经被掰开好几根,云桓开始用力大口地呼吸,同时也不忘附和,“是是是,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打她了!”
被陆青蘅这么一掺和,柳三娘已经失了优势,眼见着云桓已经脱离她的桎梏,只能愤愤地瞪了陆青蘅一眼,“蠢笨如猪!”
但见着陆青蘅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样子,她又有些不忍心,对她柔了柔声音,“你今日跟我住,我替你上点药。”
柳三娘搂着陆青蘅出门,把她当自己姐妹似的,陆青蘅趁着下楼,扭头看了眼云桓,刚才一番打斗显然十分耗费心力,他此刻正倚着桌角,半点都不想动弹,见陆青蘅回头,他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摇摇头示意没事。
“不要回头。”柳三娘显然注意到她的动作,冷声提醒。
那首曲子有一点小蹊跷,后面会解释,在这里就先不标注了,保留一点悬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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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