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承明七年,七月,黄梅天,雨淅淅沥沥下了半个月不见停,云阙城笼罩在潮湿闷热的气氛中,惹得人叫苦不迭。
云阙城三十里外有一座溪山,过了溪山上了官道,一路便直通朔北大漠。溪山脚下有一所福来客栈,地处行旅之人落脚之处,本应门庭若市、座无虚席,但不知怎的,生意十分萧条,人手也不够,上上下下只有老板娘(兼任账房)、打杂的小二和一名厨子。
月末的一天,迎来了久违的晴天,福来客栈也迎来了许久未见的客人。
走在前面的是一名身量高大的男子,一袭半旧的青色直裰,领口与袖口已经洗得发白,肩上一只极小的包袱,大抵只有两三件衣裳,腰间一条素麻的腰带,再无其他配饰。此人衣着虽然朴素了些,走路却不急不缓,眉宇间透露着一股气定神闲。
后头跟着一名女子,远山眉下的一双眸子如杏,眉间一颗极浅的红色,抿着嘴角,一幅悲天悯人、忧心忡忡的样子,藕荷色的薄衫也是半旧,裙摆摇曳处隐隐能闻到一股药香。
这两人一进门,老板娘顿时觉得手上的算盘都不响了,屋外时刻鸣叫的蝉也消停下来,整个世界都变得沉静了。
店小二忙陪着笑脸迎上去,“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男子递过两人过所,“住店,两间下等房,要挨着的”,声音沉缓,咬字清晰,没有笑。
小二简单扫了一眼过所,一个叫云桓,温州府人;一个叫陆青蘅,云阙城人,也是奇了,这两人拿那么个小包袱,不像跋涉去朔北大漠的样子,姑娘又是云阙城人,却不回自己家住着,偏跑来这溪山脚下投宿,眼神又转而上下打量了一番陆青蘅,怕不是同相好的私逃出来的……
若是这店小二稍微留心一些云阙城的事,断不会不知道这位陆青蘅。她家在云阙城闹市区四方巷最尽头的济芳堂,济芳堂是市井街巷的平民医馆,专治女科,陆家世代行医,传女不传男,到陆青蘅这儿,已经是第五代。
提起这陆家,更为人所知的还是陆青蘅的祖母陆兰茵,宣德五年,仁宗皇帝在世之时,镜澜镇人面疮泛滥,乡医皆是束手无策,此镇地处偏远,民生苦楚未能上达天听,恰逢陆兰茵游历至此,迅速将所有患者分为三类,轻症只是红肿疼痛,按时煎服流气饮即可,中症则需先以火针排脓,佐以流气饮,重症则先剜去腐肉,再将川贝母研成细末,水调敷在疮口处,不出半月,疮口逐渐收敛,便得大好。陆兰茵在镜澜镇待了月余,人面疮得以控制,她又将医治的方子留了下来,甫才离开。
镜澜镇民风淳朴,陆兰茵离开之时村民俱携家中长的菜、鸡仔下的蛋、家中养的鸡鸭鹅猪肉……有什么带什么前去送行,感念神医义举,此后十年,镜澜镇出了一位探花顾鼎,授翰林院编修当天,就亲自前往济芳堂感谢陆兰茵,仁宗皇帝听闻此事,曾在琼林宴时召新科三甲近前赐酒,随口同顾鼎开了句玩笑,“亏得有这位陆神医,不然探花郎这张丰神俊毅的脸岂不毁于一旦了?”此后陆家妙手回春的名声便流传开来。
到陆青蘅这一代,济芳堂在云阙城已经颇有名声了。世间女子上到权贵世家、下至平民百姓,多有因男女大防而讳疾避医的,而陆青蘅身为女子,不仅医术高明,又对患者一视同仁,天皇老子来了都得约定的日期去看病,绝无加塞可能,因此她在城中也是颇为抢手。
按理说,这云阙城距离溪山不过三十里,这店小二不该对陆青蘅一无所知,但眼下看情形,他又确实不甚了解,只见那小二又陪起笑脸,“下房潮,漏雨漏风,黄梅天住得不舒坦,还有虫子,这姑娘家……怕是住不惯,不妨换成中房,只贵三钱银子,但环境却好得多”,一边说一边把眼神投向了陆青蘅。
而陆青蘅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只蝎子,浑身青黑,八只螯足立在她手背上,骇得小二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她看起来倒是有些小小的雀跃,“如此甚好!”
“我这就带二位去下房!”小二连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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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糊的窗户有些破了,飘进来的风吹动墙上的晴雨图,也吹动墙角的蜘蛛网,在墙壁上点点霉斑的映衬下,不仔细看甚至辨认不出蜘蛛身在何方,但,螯足快速地前行,青黑的蝎尾已经弓起,只一击便深入蛛腹,那“瘦骨嶙峋”的蜘蛛很快便没了动静。
陆青蘅盯着晴雨图看了看,又四下查看了番客房其他布置,从包袱里掏出一面方镜置于桌案,此镜汉尺六寸,镜背边缘雕刻着云纹,同寻常铜镜无异,只是镜背正中间阳刻着一幅人体经络图,镜中赫然映出一幅骇人景象:一盆剁碎了的红肉摆在桌上,血液已凝固,白色的蛆虫在上方蠕动、肉堆旁边摆放着一缕青丝长发,发尾系着半截褪色的红绳,还有一锭官银,底部刻着“承明初年通宝”。
“此处正是镜中画面的客房所在。”陆青蘅开口。
这面镜子正是陆青蘅的祖母陆兰茵留给她的,名唤“五藏鉴”,此镜有大神通,可以照彻肺腑,陆兰茵曾借助此镜开腹,切除病患体内病变的部分器官,陆青蘅游历行医至今,开刀施术的本领还不够高强,用上此镜不过寥寥,但近几日,镜中总是出现奇怪的画面,陆兰茵曾说过,“五藏鉴显异象,必是有沉冤待雪”。
是以陆青蘅同云桓寻着镜中一点似是而非的消息,寻了月余,才寻到此处。
云桓已经合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闻言睁开了眼睛,“先休整一下,一会儿去趟县衙户房查阅县志,再做打算。”
陆青蘅点点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我一个人去吧,你现在……不方便露面。”
云桓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也是”,他从床上起来,也坐到桌案旁,拿出一枚令牌递给陆青蘅。
这枚令牌通体以玄铁锻造,触手极凉,握在手中沉甸甸的,而令牌正中则是一个硕大的“昭”字。
此物是大晟已薨逝的昭王殿下,也是大名鼎鼎的靖北将军萧霈的遗物。
“不用这么麻烦,我功夫很好,偷偷溜进去就行了,不需要此物。”
“以防万一,记得带点碎银,若是被抓住了,便称自己是昭王府旧人,付点‘抄录费’即可,莫要起冲突。”
玄铁令将陆青蘅的思绪带回昭启初年的春天,杏花开得正好,仁宗皇帝薨逝的哀伤刚刚褪去,整个云阙城因了新帝登基呈现出百废待兴的生机,陆青蘅逃了学,同同窗比赛爬了几棵树,肚子饿了,去松烟记买了几块糕点,一路悠闲溜达到护城河,坐在岸边吹着暖风垫肚子,柳絮纷飞吹得人鼻子痒,一支队伍浩浩荡荡而来,绣着“昭”字的将旗飘扬,为首的少年驾着西域进献的汗血宝马,一身玄色铠甲,额间戴着一条白色麻布孝带,身后随行的军队如长龙蜿蜒过那护城河。
陆青蘅远远地看着为首的人良久,直至他的身影变成一个黑色的圆点消失在尽头。
春风起,吹皱一池河水,吹落杏花纷飞,落在少年的肩头,那是陆青蘅第一次见昭王萧霈,至今已去了一十四个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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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青蘅溜进县衙户房倒是极为轻松,只是这书卷整理得极为混乱,她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只能“堂而皇之”找到户房书吏,亮出了玄铁令。
书吏本还有些犹豫,但收下抄录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搬来昭启与承明年间的溪山县志,供她查阅。
陆青蘅先查看了承明年间的部分,翻得仔细,泛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记着赋税、灾情,翻到七月那一页时,陆青蘅看得出了神,“承明初年七月,溪山暴雨,泥石流毁村三,死二十七人,朝廷遣睿王萧延赈灾,拨款一万两,然灾民未得,坊间流传,睿王私吞此款。”再往后翻到承明三年,又出现了睿王的名字,“承明三年,睿王萧延督建溪山官道,再吞工款,圣上震怒,贬为庶人。”
陆青蘅赶紧将相关内容抄录下来。
再到昭启年间的县志。
昭启五年冬月,福来客栈客房有异响,仆役秉烛视之,只见桌案上肉块一盘,青丝一缕,官银一锭,底镌“昭启二年通宝”。仆役大骇,疑有鬼怪作祟。
次日即赴县衙,未得见县令,值堂书吏嗤之曰:“白日昭昭,妄谈鬼魅,妖言惑众!”令衙役逐出,仆役再三恳求,反被打二十大板。
三日后,县衙师爷李明暴毙于家,尸体被剁成血糊糊的肉块,肠子流了一地,右侧放着一块昭启二年官银,银缠青丝。
县令方赋大惊,急召仆役问询,其人却已不知所终,福来客栈亦已人去楼空。
时有游方道人语人曰:“此地有冤魂作祟,昭启二年,必有人枉死于李明之手。”
方赋适才举全府之力复核李明过手疑案,查得三年前,李明曾受贿判案,将员外郎公子杀人案栽赃给卖油郎,致卖油郎冤死狱中。
方赋重审此案,定罪员外郎公子,还卖油郎公道,亦补恤其家眷,方了此事。
陆青蘅心道:“昭启五年的银锭,说明昭启五年有了冤案,县志上记载的卖油郎一事可见真章,如今五藏鉴又显示了承明初年的银锭,想来承明初年也有冤案,我翻阅下来,只有那睿王一案有些蹊跷,会不会与他有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