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的事情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的涟漪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持续扩散。
林之远动用了些关系,以身体原因需要静养为由,给林溪办了休学,暂时送到邻市的亲戚家,试图将这场风波压下去。
家里少了一个人,显得更加空旷冰冷。
林尧乐得清静,更加不愿回去。
他大部分时间都耗在打印店和裴时的公寓之间,像一只找到了临时巢穴的流浪猫,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裴时似乎也默认了这种状态。
他没有再提打印店打工的事,也没有追问林尧家里的情况。
只是在生活细节上,关照得更加不动声色。
林尧发现冰箱里总会备着他常喝的那个牌子的酸奶。
浴室里多了一瓶新的沐浴露,和他之前随口抱怨打印店油墨味难闻时提到喜欢的那个牌子一样。
客卧的床头柜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盏光线柔和的阅读灯。
这些细微的改变,像春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林尧干涸的心田。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充满戒备和抗拒,开始慢慢习惯这个空间里有裴时的气息,习惯这种沉默却切实存在的照顾。
他甚至开始会在裴时晚上备课的时候,抱着一本从裴时书架上拿的勉强能看进去的闲书,窝在客厅沙发的另一端,假装阅读,实则偷偷感受着另一端的灯光和呼吸声。
这是一种危险的贪恋。
他知道。
每次听到裴时翻动书页的轻响,或者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他都会心跳加速,同时又有一种诡异的安定感。
这天晚上,林尧又在打印店干到很晚。
最近接了个急单,老板加了钱,他也就咬着牙撑了下来。
回到公寓时,已经快十一点。客厅的灯还亮着,裴时坐在沙发上,面前摊着几本学生的作文本,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为什么事情烦恼。
听到开门声,裴时抬起头。
看到林尧满脸疲惫,身上还带着一股散不掉的油墨和汗水混合的味道,他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还没睡?”林尧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换鞋。
“嗯。”裴时应了一声,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厨房有温着的粥,去喝点。”
林尧愣了一下。
他其实没什么胃口,累得只想倒头就睡。
但看着裴时那平静的眼神,他还是答应了一声,默默走向厨房。
灶台上放着一个小砂锅,盖子虚掩着,冒着丝丝热气。
是简单的白米粥,熬得恰到好处,米粒开花,散发着纯粹的米香。
旁边还放着一小碟切好的酱菜。
林尧盛了一碗,靠在料理台边,慢慢地喝着。
温热的粥滑过食道,暖意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驱散了部分疲惫和寒意。
他低头看着碗里莹白的米粥,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开始翻腾。
裴时对他越好,他越是不安。
这种好,没有明确的界限,带着某种曖昧的纵容,让他忍不住想去试探,想去索取更多,却又害怕最终只是一场空。
他喝完粥,洗了碗,走出厨房。
裴时还坐在沙发上,似乎已经批改完了作文,正拿着手机在看什么,神色有些凝重。
林尧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我……我去洗澡了。”
“嗯。”裴时头也没抬。
林尧走到浴室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沙发上那个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身影。
灯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带着一种平时少见的忧虑。
他在为什么烦心?工作?还是……别的?
林尧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
他想问,却又不知道以什么立场去问。
他默默地进了浴室。热水冲刷着身体,带走疲惫,却带不走心里的纷乱。
洗完出来,客厅里已经没了裴时的身影,书房的门关着,灯还亮着。
林尧擦着头发,走到自己房间门口,脚步却顿住了。
他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书房门口。
里面很安静。
他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门板,最终还是无力地垂落。
他有什么资格去关心呢?
他连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
这一夜,林尧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林之远暴怒的脸,一会儿是林溪哭泣的眼睛,最后,画面定格在裴时那双深沉如海、带着他看不懂情绪的眼眸上。
第二天是周六,林尧醒得很早。
他走出房间,发现公寓里静悄悄的,裴时似乎还没起床。
餐桌上空空如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准备好的早餐。
他心里掠过一丝异样,但没多想,径自去了打印店。
忙到中午,老板给大家放了会儿假吃饭。林尧坐在店门口的马路边,啃着早上从便利店买的面包,看着车来车往,心里空落落的。
他拿出手机,下意识地点开了裴时的微信头像,聊天界面依旧停留在几天前。
他犹豫着,要不要发条消息问问。
问什么?
吃了吗?
在干嘛?
多此一举。
又莫名其妙。
正纠结着,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上弹出一条新消息。
发信人:裴时。
内容只有简短的三个字:【回趟家。】
林尧的心猛地一沉。
回家?
回哪个家?
林之远那个家?
裴时为什么突然让他回去?
是林溪又出什么事了?
还是林之远又找他麻烦?
无数个念头瞬间挤满脑海,刚刚吃下去的面包像石头一样堵在胃里。
他盯着那三个字,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他不想回去。
一点都不想。
但他知道,裴时不会无缘无故发这个消息。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里的烦躁和不安,回了一个字:【嗯。】
收起手机,他跟老板打了声招呼,提前下了工。
坐上回家的公交车时,林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感觉像是奔赴一场明知结果的刑场。
果然,一进门,就感觉到一股低气压。林之远坐在客厅沙发上,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看到他进来,只是冷冷地抬了抬眼皮。
“你还知道回来?”林之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林尧站在玄关,没换鞋,也没往里走,语气硬邦邦的:“有事说事。”
林之远被他这态度激得猛地一拍茶几:“你什么态度!林尧我告诉你,别以为你翅膀硬了我就管不了你!林溪的事还没完!你是不是在外面又给我惹了什么麻烦?啊?!”
林尧听得一头雾水,同时又觉得无比讽刺。
林溪出事,第一个怀疑的竟然是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我惹什么麻烦?”林尧冷笑,“我天天在外面打工赚钱,能惹什么麻烦?倒是你,管好你自己和你那些破事吧!”
“你!”林之远气得脸色发青,猛地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子,“有人看到你跟你那个语文老师走得特别近!怎么回事?你跟他什么关系?!”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直直劈在林尧头顶。
有人看到了?
看到他和裴时?
走得特别近?
是那天一起吃早饭?
还是他进出教师公寓被人注意到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裴时那双沉静的眼睛,和那句。
有些事,没必要问得太清楚。
他不能让林之远知道!
不能把裴时拖下水!
“你胡说什么!”林尧强装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裴老师就是看我成绩差,给我补补课!能有什么关系?!”
“补课?”林之远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上下打量着他,“补课需要住到老师家里去?林尧,你当你爸是傻子?!”
他真的知道了!
至少是怀疑了!
林尧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最后的理智。
“宿舍没暖气,裴老师只是暂时借个地方给我住!你爱信不信!”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试图用音量掩盖心虚,“你自己心里龌龊,看什么都龌龊!”
“我龌龊?”林之远怒极反笑,“好!好!我龌龊!你现在就给我滚去把东西搬回来!以后不准再跟那个裴时有任何来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凭什么?!”林尧梗着脖子,眼神里充满了叛逆,“我偏不!”
“你!”林之远彻底被激怒,扬手就要打过来。
就在这时,林尧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刺耳的铃声在剑拔弩张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尧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猛地掏出手机,看也没看就按了接听键,放到耳边,声音带着未褪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裴时那熟悉而平稳的声音,像一股清泉,瞬间浇熄了他心头的焦灼。
“林尧,”裴时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清晰地落入他耳中,也隐约传到了对面林之远的耳朵里,“你上次问我的那道题,我想到要怎么给你讲了,现在方便过来一趟吗?”
他的语气自然得仿佛真的只是在讨论一道数学题。
林尧瞬间明白了。
裴时打这个电话,是来给他解围的。
他知道了林之远叫他回来可能面临的情况。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流同时涌上心头,冲得他眼眶发热。
他紧紧握着手机,像是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方便的,裴老师。”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我……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他抬起头,迎上林之远惊疑不定的目光,心里忽然有了底气。
“裴老师找我有事,我先走了。”他冷冷地丢下这句话,不再看林之远一眼,转身,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他站在楼道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
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刚刚通话结束的界面。
裴时……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却又奇异地被什么东西支撑着。
他知道,刚才那个电话,不仅仅是解围。
那是裴时在告诉他,他知道了,他在,他站在他这一边。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至少此刻,他不是一个人。
他抬起头,看着楼道窗外明晃晃的阳光,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迈开脚步,朝着那个有雪松气息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需要见到裴时。
现在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