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尧几乎是跑着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家的。
初夏的风带着温热,刮过他发烫的脸颊,却吹不散心头那阵冰冷的后怕和翻涌的酸涩。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裴时。
他拦了辆出租车,报出教师公寓的地址时,声音还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没多问。
车子在街道上穿行,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
林尧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在家里的一幕幕。
林之远暴怒的脸。
尖锐的质问。
还有最后裴时那通及时的电话。
他不是个傻逼。
裴时那通电话,绝不仅仅是为了解围。
那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暗号。
一种无声的宣告。
我知道你面临什么。
我在这里。
这种被看穿,被保护的感觉,让他心慌意乱,又无法抑制地生出一种近乎贪婪的依赖。
车子在公寓楼下停稳。
林尧几乎是弹开车门,冲进了单元楼。
他一步两级台阶地往上跑。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不知道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即将见到那个人。
站在401门口,他停下脚步,撑着膝盖喘了几口粗气,才拿出钥匙。
插进锁孔时,他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门开了。
客厅里灯光明亮,裴时就站在玄关不远处,似乎一直在等着。
他还是穿着那身居家的灰色衣裤,鼻梁上架着眼镜,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杯,里面晃动着半杯清水。
看到林尧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他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身上,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有一种了然和平静。
“进来了。”裴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林尧迈进门,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像是终于脱离了险境,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他低着头,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复,但心里的惊涛骇浪却未停歇。
裴时没说话,只是走到餐桌边,将手里的水杯放下,然后又拿起另一个空杯子,从旁边的凉水壶里倒了杯水,递到林尧面前。
“喝点水。”
林尧抬起头,看着递到面前的水杯,又看向裴时。
男人站在灯光下,面容平静,眼神深邃,像一座沉默的山,莫名地让他那颗惶惑不安的心,找到了短暂的栖息地。
他伸出手,接过水杯。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裴时微凉的手指。
那触感让他心脏猛地一缩,手抖了一下,杯里的水晃出来少许,溅湿了他的手背和裴时的指尖。
裴时没有缩回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林尧像是被那点水渍烫到,慌忙收回手,低头捧着杯子,咕咚咕咚地将整杯冰水灌了下去。
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涌入胃里,稍微压下了那股燥热和不安。
“……谢谢。”他放下空杯子,声音沙哑。
裴时拿起桌上的纸巾,递给他,示意他擦擦手,然后才抽了张纸,慢条斯理地擦着自己指尖的水渍。
“林之远...”裴时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为难你了?”
林尧身体一僵,握着纸巾的手指收紧。
他不想提,那些肮脏的猜测和指控,从林之远嘴里说出来,都像是对裴时的一种亵渎。
“……没什么。”他别开脸,声音闷闷的。
裴时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没有追问。
他走到沙发边坐下,拿起之前看的那本书,翻到某一页,却并没有看进去。
“过来坐。”他说。
林尧犹豫了一下,还是磨蹭着走过去,在沙发另一端坐下,中间隔着一人多的距离。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膝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同于之前的冰冷和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静谧。
仿佛外面所有的风雨和喧嚣,都被隔绝在这扇门之外。
林尧能听到自己逐渐平稳的呼吸声,能听到裴时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能闻到空气中那缕让他心跳失序的雪松气息。
他偷偷抬起眼皮,看向裴时。
暖色的灯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看起来那么平静,那么可靠,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这样从容地顶着。
裴时强硬地闯入他混乱不堪的世界,给他带来温暖,带来依靠,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难以启齿的渴望。
他想起林之远说。
你跟他什么关系?
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
他们是什么关系?
师生?
房东与租客?
还是……更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存在?
他知道这不正常,不对。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向这份温暖靠近的本能。
“裴时。”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依赖和脆弱。
裴时翻书的动作顿住,抬起头,看向他:“嗯?”
林尧张了张嘴。
想问。
我们这样算怎么回事。
想问。
你为什么要帮我到这个地步。
还想问。
.....你怕不怕。
可所有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迷茫的低语:“……我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自己问的是眼前和林之远的对峙,还是内心这份不见天日的感情。
裴时看着他。
少年蜷在沙发角落里,低垂着头,露出的一截脖颈白皙而脆弱,像只迷失了方向的小兽。
他眼神里那倔强和茫然的无助,像一根无形的线,紧紧缠绕在裴时心上。
他合上书,放在一边。
身体微微向林尧的方向倾了一些,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但依旧保持在某个安全的界限之外。
他的目光沉静而专注,落在林尧身上。
“林尧,”裴时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深夜的海浪,缓缓拍打着岸礁,“听着。你不需要为别人的错误和揣测负责。”
他的话语清晰,一字一句,敲在林尧心上。
“你父亲怎么想,那是他的事。你只需要知道,你自己是谁,你想成为谁。”
林尧猛地抬起头,撞进裴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说教,只有一种.....
坚定的信任。
“至于其他的,”裴时顿了顿,目光与他牢牢对视,仿佛要看进他灵魂深处,“做你认为对的事,承担你能承担的后果。其他的,交给时间。”
交给时间……
这句话像是一句模糊的承诺,又像是一句无奈的叹息。
裴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却奇异地安抚了林尧那颗焦躁不安的心。
做你认为对的事……他认为对的事,就是靠近裴时,就是贪恋这份温暖。
哪怕这不对,哪怕这危险。
他看着裴时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镜片后那双仿佛能容纳他所有不安和混乱的眼睛,心里某个地方彻底塌陷下去,软成一滩水。
他忽然不再害怕了。
至少此刻,在这个有裴时的地方,他感到安全。
他几不可查地,向着裴时的方向,微微挪动了一点点。
很小的一点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裴时注意到了。
他的目光几不可查地柔和了一瞬,像是冰雪初融的湖面,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他没有后退,也没有靠近,只是维持着那个倾身的姿势,静静地回望着他。
空气中,那股雪松的气息仿佛更浓郁了些,无声地包裹住两人。
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夜风轻柔。
门内,灯光温暖,寂静无声。
两个身影坐在沙发上,隔着一段克制却不再冰冷的距离,沉默着靠近。
对于林尧而言,裴时就是他狂风暴雨的人生中,意外闯入的港湾。
而他,此刻只想在这里,暂时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