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公寓里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
不是之前那种互不打扰的平静,而是一种带着重量的沉默。
两人之间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能看见彼此,却无法触及。
林尧不再在客厅逗留,回来就径直钻进房间。
裴时待在书房的时间也更长了。
那个新买的书架立在客厅角落,原木的色泽在灯光下显得温暖,却无法驱散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寒意。
手腕上那一圈微红的痕迹早就消退了,但那种被用力握过的触感,却像是烙在了林尧的皮肤深处,时不时会突兀地跳出来,提醒他那个午后阳光里,裴时失控的眼神和压抑的声音。
“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他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裴时为什么帮他?
不明白裴时那些越界的举动?
还是不明白……裴时心里,是不是也和他一样,藏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林尧烦躁地把头埋进枕头里。
他觉得自己像个在黑暗里摸索的瞎子,好不容易抓住一点光,却被告知那光是危险的,是不该触碰的。
周五的语文课,讲的是苏轼的定风波。
裴时站在讲台上,声音平稳地解读着“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
林尧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课本边缘划拉着。
他听不进去。他能感觉到裴时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全班,落在他身上时,会有那么零点几秒不易察觉的停顿,快得像错觉,却足以让他脊背绷直。
下课铃响,裴时收拾教案准备离开。
林尧磨蹭着等人都走光了,才起身。
走到教室门口,却发现裴时并没走远,就站在走廊的窗边,像是在等人。
林尧脚步一顿,想假装没看见绕过去。
“林尧。”裴时叫住了他。
林尧停住,没回头,背影僵硬。
裴时走到他身后,距离不远不近,属于正常的师生交谈范围。
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比课堂上低沉一些:“打印店那边,如果太累,就别去了。”
林尧猛地转过身,眼神带着刺:“怎么,裴老师是觉得我赚那点钱丢你的人?还是怕我又受伤,给你添麻烦?”
他的话像带着倒钩,尖锐又刻薄。
裴时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沉静,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而动怒。
他只是平静地说:“高三很快到了,精力放在学习上更好。”
又是这种公事公办为他好的口吻。
林尧心里那股邪火蹭地冒起来,他想撕破这张永远波澜不惊的面具。
“学习?”他扯了扯嘴角,“学好了然后呢?像你一样,当个老师,道貌岸然,一边对学生好,一边又怕这怕那,连……”
他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因为他看到,在他提到老师和道貌岸然时,裴时的脸色几不可查地白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但那瞬间的细微变化,像根针,扎得林尧后面更伤人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裴时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压抑或挣扎,只剩下一种带着疲惫的平静。
“随你吧。”他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林尧一个人站在原地,心里像是破了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他赢了这场口舌之争,却感觉不到丝毫快意,只有无边无际的空茫和……后悔。
他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
那天晚上,林尧没有回裴时的公寓。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最后去了许砚的宿舍挤了一晚。
许砚看出他心情不好,插科打诨地想逗他开心,林尧却只是扯扯嘴角,连敷衍的力气都没有。
第二天,他去了打印店,用繁重的体力活麻痹自己。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衣领,肩膀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仿佛只有身体上的疼痛,才能暂时掩盖心里的混乱和难受。
晚上,他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还是回到了那个教师公寓。
他站在楼下,抬头望着401那个亮着灯的窗户,犹豫了很久。
他有点怕面对裴时,怕看到他那双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的眼睛。
最终,他还是上去了。
用钥匙打开门,玄关的灯亮着,客厅里没有人,书房的门关着。
他松了口气,又有点莫名的失落。
他换了鞋,轻手轻脚地往自己房间走。经过客厅时,他瞥见餐桌上放着什么东西。脚步顿住。
那是一盒新的、进口的缓解肌肉酸痛的贴膏,旁边还放着一瓶维生素饮料。
下面压着一张便签,上面是裴时熟悉的字迹,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记得用。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林尧站在原地,看着那盒贴膏和那瓶饮料,鼻子突然有点发酸。
他想起昨天在走廊里,自己那些口不择言的伤人的话,想起裴时瞬间苍白的脸色和最终那句。
随你吧。
他以为裴时不会再管他了。
可裴时还是给他准备了这些。
他总是这样,用这种沉的实际行动,在他每一次竖起尖刺把他推开之后,又不动声色地递过来一点温暖。
不追问,不指责,只是用他的方式,告诉他,他还在。
林尧伸出手,拿起那盒贴膏,冰凉的包装盒握在手里,却仿佛有千斤重。
他拧开那瓶维生素饮料,喝了一口,微甜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一路暖到胃里。
他走到书房门口,抬起手,想敲门,动作却停滞在半空。
他该说什么?道歉?谢谢?还是……问清楚?
最终,他还是没有敲下去。
他收回手,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躺在床上,他拿出那盒贴膏,拆开一片,贴在依旧酸痛的肩膀上。
清凉的触感蔓延开来,带着淡淡的药草味,奇异地安抚着疲惫的肌肉,也仿佛抚平了一些他心里的褶皱。
他侧过身,看着床头柜上那个装着雪松香薰的纸袋,又想起手腕上早已消失却记忆犹新的触感,想起餐桌上那盒贴膏和三个字的便签。
裴时就像他身上的雪松气息,清冷,疏离,却总在你不经意的时候,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带着一种沉默而坚定的力量。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心里那个破洞,似乎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填补了起来。
虽然依旧充满不安,依旧前路未卜,但那一刻,林尧清楚地知道,他贪恋这份温暖,贪恋这个意外闯入他生命的,叫做裴时的意外。
哪怕这温暖是危险的,是不被允许的。
他也,不想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