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河水拍击着滩涂上脆弱的礁石,涛声几乎淹没碧落城主的尾音,沈沉碧却听得一清二楚,她罕见地犹豫了。
肩负职责。
这是个沉重的词。
如果“高莹”的身份关乎未知国度的秘辛,涉猎之人必将担责,那如阿满所说,真相会颠覆她现今的日子。
为了解决一个算不上棘手的麻烦而惹祸上身,是值得的吗?
以过往的经历来看,文和帝想要的,兴许不是一览无余的真相,而是一个撬动时局的借口。
借口而已,日光之下,多的是替罪的羔羊——从前,他们心照不宣地合作过无数次。
既然不是非要一个真相,她又何必担风险?
沈沉碧默然阖眼,似乎已做出选择。
阿满伏在城墙上,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回望她:“如此,便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了,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最后一次?”
“你我殊途。”
碧落城主点到即止,隐有逐客的意味。
沈沉碧垂眸望向城外翻涌的黑河,面露斟酌。
她还在考量。
若放从前,她定会拂袖离去,但终归不愿托付未知。
权衡利弊、把控风险,是她这些年一往无前的行事风格里从容赢下所有的准则。
风吹起少女足踝的金铃,沈沉碧长睫一颤,拂掠过的无数念头定格在那一小盒名为“归云九觞”的香料。
它所剩无多,已无法让她再次光临这座孤城。
那本是踯躅寻来为她缓解病痛的良方,掺些入鹅梨帐中香,能助她彻夜好眠。
奇香不好调配,陈旧的方子上写了足有百味香料,拿去给宫中最会调香的女官瞧,耗费大半个月,最后讪讪地送回来,她陪着笑问踯躅打哪得来的香方,竟是一味一厘都少不得、换不得,其间更有十数种香料连听都不曾听说过,枉论将它们配比糅合。
这些年,朝贡的名贵香料都先紧着揽芷院,踯躅也拜托朋友们多留意,几经周折,还是差了最后一味。
错过今夜,她也许永远无法获悉高莹的来历。
从阿满透露的只言片语中可以推断,高莹不是独来独往的只狼,侥幸躲过她捅出来的祸事,也还会有下一个高莹。
求一时安逸而当懦夫,逃避应付的代价,只会让她在这场博弈中被动至极。
局势瞬息万变,在被妖鬼揉圆捏扁与因自顾不暇而成为文合帝手中弃子面前,除了“先机”二字,什么都不要紧。
“有失必有得,我不畏惧一无所有,因为我坚信能搏杀出更广阔的天地。”
她如此说,权做那句“颠覆现今日子”的回复。
萧萧风声似乎变得轻悄,阿满如蛇一般贴着城垣翻转过身,上半身向后仰,发出放肆的大笑。
她束着红发绳的墨发在城墙上飘飘摇摇,夜色深重,笑声如鸮。
沈沉碧分辨不出她的情绪,似是释怀,又似是赢下赌局的得意。
半晌,年轻的城主累了,懒洋洋地用手肘支撑半边身子,另一只手猝不及防地伸过来,捧起沈沉碧的脸。
她将手中颊肉推挤起来,又往外轻轻一扯,眼见少女瓷白的肌肤上浮现出两道清晰指印,便流露出捉弄得逞的恶劣笑意。
沈沉碧蹙眉。
她长这么大,连下手最没个轻重的沈瑜都没揪过她的脸!
她显而易见地怒了。
阿满却早在她瞪过来前撒开手,飘然远去。
“我已做好安排,你会在合适的时候,知晓一切。”
黑水滔滔,血月东升,晖光点亮逐水的莲灯,少女足踝的金铃幽幽作响,谱起招魂的曲调。
眼前归于虚无。
再睁眼,沈沉碧站在一望无垠的碧海上。
以她为中轴,海与天被切割成黑白两色,一侧徐风微澜,一侧怒海狂涛,薄如蝉翼的飘渺烟雾构筑隔绝风浪的屏障,也将她牢牢锁在海中央,滴水不沾。
从前枕着归云九觞的甜腻味道入梦时,她便来过这里。
只是那个时候,她见到的风景并非如此。
沈沉碧将手掌贴在屏障上,倾身观望这片识海,烟雾在指间穿行,归云九觞的气息顷刻填满鼻尖。
极目所见,分割海天的白线有断裂的痕迹,她不自主地走上前,球形的屏障随她而动。
漆黑的海水从断裂处涌出来,染污了白浪。
沈沉碧凝视着那朵盘旋不去的浪花,半晌,腿下一软,瘫坐在无垠识海。
*
又飘雨了。
斜风拂动雨霖铃,黑猫伏在廊下桐油刷过的木地板上,懒洋洋地抻着腰。
踯躅用小绣球逗它,收获一条横扫的大尾巴。
她捂着红肿的手背,不满地嘀咕了两句,恰逢管事女使杏月前来交班,身后跟着鱼贯而入的女使,一色的青衣,低眉垂目,手里捧着各样器具,步伐轻悄,一丝杂声也无。
杏月同她打手势:“郡主未起么?”
不待踯躅作答,里头响起极轻的咳嗽声,杏月忙推门进去。
不多时,揽芷院忙乱起来。
床榻上,沈沉碧捂着额头,神情茫然。
杏月将打起的半边床幔挂在金钩上,忧心她受冻,忙接过女使递来的小袄给她披上。
揽芷院地暖烧得足,能催发出盛夏才开的花,自是冷不着沈沉碧半分,但她拢衣的手指寒凉如冰。
杏月一惊,探手去摸床褥,汤婆子还是温热的,触手暖融融。
“郡主这是怎么了?”
正收拾炉中香灰的踯躅闻声抬眸,而后愣住。
有什么不一样了。
如果说从前的沈沉碧是一块碎玉,光华内蕴却棱角锋锐,会划伤不留神的人,那此刻的她恍若清冷的天边月,隔着蒙蒙云雾,虽仍有残缺,却叫人不敢亵渎。
在不算漫长的妖生中,踯躅跋涉过凡土的山水,抵达过天地的边界,故而也直视过日月的真面目。
——明月从不是借得三缕日辉,温和如水的存在。
她冰冷而莫测,能牵引三界潮汐,掌握着亿万年光阴流逝的规则。
踯躅慌忙低头,扫起抖落的香灰,除了脚边的黑猫,无人看到她凝重的面色。
“无碍。”
沈沉碧起身下榻,径直坐在妆台前,等候多时的女使捧上水盆与巾帕,侍奉盥洗。
待她们退下,杏月已整理完床铺,上前替沈沉碧绾发。
“昨日帖子下得匆忙,但萧公子不敢怠慢,天才亮便遣人回禀会如期赴约。”杏月问,“青天白日的,眼线不少,可要奴婢接应?”
沈沉碧挑着妆奁里的饰物,倦怠道:“西南角那条密道,他知道。”
大梁朝局说复杂也不复杂,三百多年来历代帝王励精图治,统治还算稳固,现今最大的麻烦,是先代皇帝留下的一屁股烂账。
当年他老人家出身低微,在夺嫡中并不顺利,仰仗士族门阀才获得微薄的赢面。千难万难登上至尊高位后,论功行赏,给足了功臣排面,让他们本就尊荣的门楣更上一层。
然而日久生嫌隙,士族们行事愈发嚣张,不仅目无皇权,还结党营私,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思。
不甘为傀儡,先帝耗费无数手段打压他们,不到五十便积劳成疾,崩于祭天大典,至死未还大梁朝堂一片清明。
文合帝登基时,境况虽比先帝晚年好上许多,但晋国公府、长宁伯府、武安侯府三足并立,依旧左右着朝政。
照理,作为文合帝一手扶持起来的宝德郡主,沈沉碧就算不是长宁伯府未来继承人的宿敌,也该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可世上从没有永恒的敌人。
十三年前,长宁伯丧妻,一蹶不振,庸懦无锋,萧氏一族在沈沉碧受封南郡后一夜间撤得干干净净。
三股互相制衡的势力折损其一,文合帝虽然不解,却没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连消带打收回武安侯府的兵权,只剩晋国公苏永章一家独大。
文合帝不想得罪隐世的苏家,这么多年来没少利用长宁伯与武安侯的余威借力打力。
萧时薇能入宫伴读,成为太子妃待选,根源便在此处。
帝王有帝王的自负,萧家退场,长宁伯一人已不成气候,就算让他的嫡女入主东宫,也未必能掀起什么浪花。而况,萧时薇的确是北都贵女中最合适的人选。
至于长子萧许言,算沈沉碧意外的收获。
幼年被继母欺压到钻狗洞的可怜虫,天生一副勾人的好相貌,撞到郡主仪仗前时,满脸的脏污都盖不住潋滟桃花眸的风华。
沈沉碧喜欢美人。
七岁的她不知何为收敛,管他什么身份,当街捆回了揽芷院。
被洗刷干净的少年站在长廊下,手足无措又羞愤欲死,磕磕巴巴地报出父亲的名字,换来的却是沈沉碧不屑一顾地轻哼。
长宁伯在王府外吃了闭门羹,连夜入宫打扰文合帝清梦,被柳大监领进揽芷院时,沈沉碧正指挥踯躅给萧许言扮女装。
老父亲前脚才进垂花门,一声“儿啊”还没出口,就被一脚踹了出去。
沈沉碧硬留了长宁伯长子半个月,临走时,少年头上还顶着一只幼小的鹩哥,神气地叼着他头发玩。
据说是文合帝前两日才赏给郡主的贡品。
两人至此声名远扬。
沈沉碧成了小小年纪便强抢民男的万恶之徒,萧家公子则在口口相传中,愈发桃色生香。
不知是为了保全名誉,还是就此留下阴影,这些年萧许言深居简出,几乎在北都查无此人。
打那一别,沈沉碧便再没与他见过面了,也不知当年已是绝色的少年长成什么模样。
用过早膳,沈沉碧这才慢悠悠地往会客的偏厅去。
青年长身玉立,负手观摩悬挂在墙上的字画,听闻动静,他转过身来。
天光下的金碧藻井跃着粼粼微光,藻井下的他披了层通透的玉辉,眉眼微垂,昔年张扬的艳色尽化作内蕴风华,只是长揖作礼这一个动作,便让沈沉碧生出身在教坊的错觉。
她抱着手炉无声地“啧”——长宁伯府风水养人。
“郡主召见,可是为了妹妹的事?”萧许言抬眸,单刀直入,“实不相瞒,我知之甚少,昨日府尹大人亲自登门,带来一具面目模糊的焦尸,硬说是妹妹的遗骸。父亲大恸,卧病在榻,丧葬事宜交由我全权负责,郡主若无他事,我便告辞了。”
态度可谓不好。
踯躅鼓起腮帮子,呛他:“萧公子只说这些,大可不必跑一趟,还真以为郡主禁足,便耳聋目盲了吗?”
年轻的公子一噎,撇过头去,一副等待主人家逐客的冷硬模样。
沈沉碧却笑了一声,目光落在他垂落的袖袍上,饶有兴致地敲敲桌:“小七。”
萧许言下意识去按袍角,藏在里头的活物却比他更快一步,扑扇着翅膀呼啦啦地冲出来。
鹩哥落在沈沉碧手边,歪着小脑袋轻啄她的手指,如九年前那般,试图叼走她藏在掌心的谷粒。
萧许言看着飘落的残羽,一张脸在踯躅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涨上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