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文合帝身边的大红人,揽芷院陷入静谧。
这个时辰已经不可能再有访客了,杏月吩咐小丫鬟们落锁,折返到沈沉碧身边。
踯躅蹲在地上逗猫,方才传陛下口谕那般郑重其事的动静都没有劳驾她挪一挪尊贵的臀。
杏月叹了口气,总觉得是时候该将这丫头丢去给容毓姑姑管教管教了。
身为揽芷院的管事女使,她显然比踯躅更清楚利害。
“郡主,陛下的用意……”
“写封拜帖。”沈沉碧站起身来,“给长宁伯府的大公子,萧许言。”
“我要在明早见到他。”
杏月怔住:“可是,陛下口谕……”
沈沉碧缓和一笑:“‘无诏不得入’的意思是,这段时日,不会有任何不长眼的人来打扰我。”
“这是我与皇伯父的默契。”
“他会在原则之内给予我便宜行事的权利,而我,”少女轻声,“负责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杏月微蹙的眉头锁得更紧了:“陛下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沈沉碧没说话。
今日种种都发生得太快了,兵马司来得快,消息传递得也快,宫里的谕旨来得更是快。
她嗅到了独属于阴谋的味道。
夜里睡不安生,清甜的鹅梨帐中香都无法抚平她心底没由来的躁郁。
今日踯躅守夜,外头很快便亮起一小团灵焰,微弱的光芒靠过来,床幔被掀起小小的一角。
“郡主,”踯躅半跪在床边,“睡不着么?”
沈沉碧沉默片刻,轻叹:“可惜今日你不在,若你快些回来,说不定还能与那怪物打个照面,分辨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便不会如此被动了。”
文合帝为她遮掩行踪本是件值得舒展眉心的好事,但君心难测,又是沾了妖鬼的诡案,连她这个当局者都不清楚那位女皇商的底细,又要怎么给他交代?
沈沉碧幽幽道:“罢了,点香。”
踯躅得令,利索地起身。
束在高阁的匣子被小心地取下来,借着灵焰的微光,她用长柄的小银勺挑了些许粉末倒入香炉中,而后郑重地合上盖子,将匣子放回原处。
不过指甲盖大小的粉末,甜腻的气息须臾便盖过鹅梨帐中香,充盈偌大的屋子。
看着袅娜升起的浅青色烟雾,踯躅下意识屏住呼吸,瓮声瓮气地提醒:“不剩多少了,要不要再配一帖?”
沈沉碧仰面躺回去,随手揪起一旁的绢帕覆在脸上,懒懒地“嗯”一声。
踯躅犹豫片刻,终是没再说什么,悄然踹了脚偷偷溜进屋的黑猫,带上它无声离去。
最后一缕光亮消失,沈沉碧的意识沉入黑渊。
短暂的晕眩后,她看见无数明灯,在无星亦无月的夜晚,点亮一座堪称废墟的孤城。
漆黑的河水自远方来,围绕破败的城墙涨起潮汐。
她再一次入梦,来到这里。
红衣少女赤足踩在黑水河面,脚踝上的金铃无风自动,发出清脆声响,和着如雷的涛声,莫名有种招魂的诡秘。
少女抬头望向城楼,滩涂吹来的凛风拂乱发丝与裙摆,她的目光却一如从前,沉定而精准地落在沈沉碧身上。
“好久不见。”
隔着遥远的距离,字字清晰。
沈沉碧牵起唇角:“三年又九个月。”
少女重新看向远方,发出意味不明的呵笑。
算上今夜,大梁来的郡主与这缕滞留孤城的残魂拢共见过三面。
第一次,是受封南郡的夜里,六岁大的女孩踮起脚都无法看到城楼下的风景,险些被警觉的城主人当场击杀。
一回生,二回熟。
四年前,沈沉碧胎中带来的弱症在一场刺杀里爆发出药石无灵的病兆,意识浑噩中飘荡入这座孤城,自称为“城主”的红衣少女讥嘲着她可怜,却还是为她缓解心脉处的病痛。
“这次又因为什么呢?”
少女踏浪而来,在沈沉碧身边站定。
须臾,她皱起鼻子,探究地看向一言不发的不速客。似乎要确定什么一般,她凑过去,垂首在沈沉碧颈间轻轻一嗅,而后面带嫌弃地远离,抬手掩住鼻子。
“讨人嫌的莲花香,你见过他们了?”她瓮声瓮气地问。
“他们?”
沈沉碧侧眸,空茫的目光终于有了聚焦。
有一个念头促使着她在今夜来到这里——如果连踯躅都没有办法的话,不妨来见一见这位阴晴不定的“朋友”吧,就算什么都不做,躲一躲清闲也好。
不想竟果真有意外的收获。
“你不知道?”少女微愣,很快便了然地笑起来,“是了,你怎么可能会知道,但他们找上你了。”
她用半是同情半是幸灾乐祸的眼神注视着沈沉碧,笑容里藏着不易觉察的凄冷。
“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找我?”
“当然是因为……”话说一半,少女蓦然顿住,古怪地勾勾唇角,生硬地说起另一件事,“这座孤城,名唤碧落,我乃城主阿满,已守城三千年。”
沈沉碧眼底划过一抹诧异。
先前两次见面,她都不曾提起过自己的身份与这座城的来历。
她与“他们”,是有什么关联吗?
阿满却不再说下去,嗤一声,下了道逐客令:“回去吧,别再来了,会有人替你处理掉他们的,你只需当一个尊贵无忧的郡主便够了。”
沈沉碧没有动:“谁会替我处理,为什么要替我处理?”
“每个人生来就有自己的使命,如我,是守城,而你……”阿满眸色幽幽,抬指点在她肩头,“是享乐。”
“你信佛吗?”她收回手指,望向汹涌的河水。
碧落城还未废弃前,常有莲灯顺水而下,飘向未知的远方。
“大梁不信佛道,只信国师。”
“佛家讲求因果,前世种因,来生必偿。有些人前世吃够了苦,今生便能享乐。”少女的嗓音像云一样绵软,听不出分毫的讥讽或是赞同。
她道:“沈沉碧,你会顺遂平安的,别太操心。”
“你既论佛,那可知大梁为何不信佛吗?”迎上少女飘来的目光,沈沉碧道,“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佛学最鼎盛的时期早已过去,大梁历代帝王曾有过推行佛学用以巩固统治的想法——前世今生、因果业报,都是蛊惑百姓虔诚卖命的绝佳教条。”
“但大梁有国师,”阿满明悟了,轻轻笑起来,“他啊,最不信因果,最厌恶教化。”
“你认识他?”沈沉碧意外,却又很快了然。
即便不相识,那必然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巧,她的小字撞了这位城主名讳。“阿满”,据皇伯母说,是国师起的。
而这座孤城的主人,自称“阿满”。
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
思绪如流水般滑过脑海,她不想转移话题,便继续道,“我不曾面见他,但在大梁,他的故事口口相传,连三岁小儿都能倒背如流。”
“先祖皇帝受他助力,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长成能逐鹿中原的一方霸主。他老人家以仁德治世,并非手段强硬的枭雄,能在乱世的无数英豪中脱颖而出,仰赖的多是国师的强横。”
国师深居简出,世人对他的印象早已模糊,唯独反叛与尚武成为他的符号,随着代代流传的神话植根于大梁,文化与精神自成一体,没有任何思想能入侵与扭转。
沈沉碧道:“我是大梁人,不信因果,没有人生来就能心安理得地享乐,我想知道真相。”
“即便真相会让你失去目前安稳的日子?”
仿佛听到什么笑话,沈沉碧扯了扯唇:“我如今的尊荣是一点点厮杀出来的,从来没有什么安稳日子,时至今日,我依旧腹背受敌、备受掣肘。比起事情变得糟糕,我更厌烦在懵懂间无知觉地受制于人。”
“没有任何人能制约你,”阿满矢口,“他们来到你面前只不过是一场意外,我说过的,会有人替你处理干净,你不需要担心。”
“可我做不到将这件事交托陌生人。”
“陌生吗?”似乎觉得有趣,阿满低低地笑起来,“那家伙要是知道了……”
她没将话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沉碧一眼,言归正传:“你我相见已然打破法则,我不能向你透露更多东西,除非……你愿意踏入另一个光怪陆离的国度,并肩负相应的职责。”
“但相信我,那很苦,”阿满道,“而且无法回头。这条路,是要走到黑的。”
“如此,你也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