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就来了,还带什么旧物,”踯躅笑盈盈地逗鹩哥,“是不是呀,小七?”
鹩哥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咕”,似是附和。
萧许言的脑袋彻底偏转向另一侧了,他搭在桌沿的手帐紧握成拳,耳尖红透,偏要轻咳一声,恼羞地解释:“是它离不得我而已。”
“嘴硬。”
踯躅才不怕他,九年前他扮女装还是她给描的妆,这人有多别扭她门清。
“伯府不至于落魄得连养雀人都请不起吧?”沈沉碧抚着小七的脑袋,眸色淡淡,“七年不见,你是不是忘了我从不哄人,你既然肯进我揽芷院,便不要给我摆谱,要么好好答话,要么……”
她的嗓音染上蔫坏的笑意:“我让踯躅再伺候你一次。”
萧许言登时跳脚:“你不要太过分!”
然而在对上沈沉碧的眼睛后,他所有腔调消失得一干二净。
九年前她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以同样的姿态欣赏他狼狈的模样。
他第一次深刻地知晓什么叫天潢贵胄。
而今暌违的震颤再度席卷,几息沉默后,青年松开紧绷的肩背,忽然笑了。
“九年前我身着彩衣,摒弃声名,换得半个月平安,等来父亲休妻,以及整顿他那毫无纲常的后院。”他掀开茶碗盖,蒸腾的热气模糊眉眼,“而今,轮到你有求于我了。”
不必细看也知道这人此刻的神情有多得意。
沈沉碧挑眉,按住踯躅蠢蠢欲动的拳头,好笑道:“我?有求于你?”
“郡主身陷漩涡,亟需自证清白,而破局的关键,在我小妹身上。”他笃定。
“你都知道什么?”
萧许言从袖中取出一封大红请柬,贴着桌边摆好,再推至沈沉碧面前:“两日后是小妹大喜的日子,还请郡主赏脸。”
如玉指尖被茶水烫出嫣红色泽,踯躅好奇地凑上去瞧,惊呼道:“成亲?她不是……怎么成亲?”
话音未落,她猛然想起些什么一般,惊诧地捂住嘴,满眼的惊惧同情。
沈沉碧沉重地确认:“冥婚?”
“是。”
“伯府的安排?”
萧许言无声冷笑,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踯躅气得直跺脚:“都说长宁伯荒唐,如今看来,比起传闻倒是有过之而不及!他怎么能……能这样祸害他亲生的女儿?”
萧许言面色微黑,提醒道:“踯躅姑娘,当着我的面诋毁我的父亲,是不是有些不妥?”
“那怎么了,他敢做,还不许人说了?”踯躅叉腰,理直气壮。
沈沉碧替自家女使补充:“装什么父慈子孝,九年前你恨不得杀了他。”
萧许言语塞,别扭地转过头,小声辩驳了句“今时不同往日。”
“既不是长宁伯的意思,那是谁?”
言归正传,沈沉碧翻开喜帖,瞳孔骤缩。
洒金红纸上书两个人的名字,不是萧时薇,也不是北都城中的年轻俊杰,而是——
王汀。
高莹。
“时薇说这是她的遗憾,请我们成全。”
“不是时薇的喜事吗,他们是谁?”
“郡主何必装傻?那个人可是指名道姓要你主婚的。”
“主婚?”她猛地合上喜帖,呵笑,“我敢祝她和她的王郎生生世世,伯府敢给萧时薇找男人吗?”
言外之意便是萧家也别想躲懒,把事情往她头上一推就袖手作壁上观。
萧时薇可是帝后属意的太子妃,只等太子从边关回来,便要定下亲事的,谁敢跟皇家抢人?
萧许言揉揉眉心:“话何必说得这么难听,你我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你才是蚂蚱。”沈沉碧打断他,面色不虞。
“打个比方。”青年无奈叹气,一身傲骨收敛得干干净净。
萧家大公子,生母不详,倚仗伯府残余的威势,即使足不出户,也算得上众星捧月,何况他自认多智,有傲气的本钱。
但在宝德郡主面前,是条龙都得盘着。她寸步不让,半点便宜都不给占,他算哪块小点心,敢在她面前掉渣?
九年前他就说过,最讨厌和沈沉碧打交道,本以为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不料还有这等诡异的变故等着他。
昨夜那位“高娘子”入梦,威逼伯府办好婚宴,他还寻思最该急的应当是腹背受敌的沈沉碧,今日得见,才知她气焰足足的,哪里轮得到他谋算她。
她既没有合作的想法,更不打算搭把手,伯府能怎么办呢?
头疼,非常头疼。
沈沉碧将喜帖丢到他怀中:“哑巴了?”
“说什么?”
“既要冥婚,那阴媒婆找了吗?是掘坟呢,还是现杀?”
这话未免太粗糙,萧许言咳嗽起来。
踯躅瞪圆眼睛看他,等着答案,大有他一开口就揍扁他的架势。
管他哪个都极损阴德,都该打!
冥婚习俗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已经不可考了,就连王朝覆灭、战火燎原,这股风潮也没能消失。
她自入世后见过太多,起先当真以为是桩好事,成亲嘛,花好月圆的,活着的人有个盼头,死去的人黄泉有伴,哪里就不好了呢?
可后来,阴媒婆一手点着黄历算八字,一手接过沉甸甸的钱袋,两家人掘起坟冢,挖出陈腐恶臭的尸身,比盲婚哑嫁还要可恶地将两个人葬在一处,还要放鞭炮喜气洋洋地庆祝;或是将活生生的人被钉入棺材,沾着血的土一铲铲盖上去,闷住指甲挠棺材板的动静;又或是,年轻的女孩被强按着与牌位拜堂,从此一生都锁在暗无天日的宅院中。
他们像评估商品一样评估着人与尸。
“这个新鲜,刚死几个时辰,跟活人似的,值五百两。”
“哎呀好端端的给人逼上吊了,这死的可跟活的可不是一个价啊。”
“姨可跟你说啊,嫁过去,一辈子吃喝不愁,还不用伺候丈夫,你弟弟也能入学堂念书,老划算!”
不过都是恶心的利益。
亡者的父母为了安自己的心,企盼着早夭的孩子成家,于是祸害了无辜的人;阴媒婆为了泼天的财富,拉纤保媒,极尽所能地促成这吃人的“喜事”。
大梁立朝后倒是下狠手整顿过几次。
但暴利的买卖自来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
即便富贵人家不敢再触律法禁忌,靠这门手艺吃饭的人又怎会允许买家退场?
除了阴媒婆,还有封棺下咒防止枉死厉鬼报复的道士,走穴看风水的算命先生……何况,深受冥婚观念荼毒的财主以及等着卖女儿拿钱“补贴家用”的穷人也不少,风头一过,买卖便又有声有色地做起来了。
天子脚下,这群人不敢明目张胆,踯躅已许久没听闻过这种事了,当下乍然遇见,直气得磨刀霍霍。
萧许言不自在地侧过身子:“踯躅姑娘善恶分明,但这事又怎能怪我,若有得选,伯府自然不敢知法犯法,时薇金尊玉贵地长大,父亲与我一心让她入土为安,岂会随意为她配人?”
“谁知道你们怎么想?”踯躅冷哼,一语点破,“萧小姐尚未定亲便夭亡,依照习俗,是不能葬入萧家祖坟的,若她招婿,则未必!”
小花妖的经验之谈,登时让萧许言语塞。
“你该知道,我有权参伯府一本,长宁伯那点本事,留不留都没什么区别,”沈沉碧道,“你要真敢让高莹如愿,祸害了时薇……”
威胁意味十足,一瞬间,萧许言脑海掠过无数法条,险些就地给自己定罪。
“你打算怎么做?我萧家满门性命,可都在那位‘高娘子’手中。”
“那就需要你如实告诉我,高莹指定了谁。”
“她留了一个八字与方位,父亲已遣阴媒婆去寻人了。”
“什么时候能有消息?”
“据说这位阴媒婆从业数十年,方圆百里就没有她说不成的,应该快了。”
“八字与方位给我,你可以滚了。”
“过河拆桥?”萧许言道,“郡主要做什么安排,总不能半点不漏吧,好歹主场在伯府。”
“你和你爹是什么很可信的人吗?”
自讨了个没趣,他终是没再同沈沉碧打嘴仗,宝德郡主身子弱,嘴皮子却利索,同她在口舌上争短长,到头来只会气死自己。
“小七,回府!”
萧许言不多留,揽芷院的女使盯贼一般盯着他从密道离开,这才回去复命。
上了伯府的青布马车,车帘盖下来,掩住暗巷中本就无多的天光,青年目光沉郁,搭在膝头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引得鹩哥左顾右盼地啄。
少顷,车外一声响,有人压低了嗓音:“楼主。”
“如何?”
“风声走漏,赵延世跑了!”
“他倒乖觉,”萧许言冷笑,“在郡主找到他之前,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