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扫落梧桐叶,斜阳西沉时,宫闱中的压抑有如实质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他们都在等一具从寝殿里抬出来的尸体,以及一支被帝王翻开的绿头牌。
这将代表今夜是否平安。
宫殿的角落里,沈沉碧垂眸看向摊开的手掌。
指腹处有薄薄的茧,手背有烫伤的痕迹,这不是她的手。
再环顾,与她站在一处的是七八个装扮齐整的女孩,衣饰没有大梁宫闱制式的影子,穿戴更是一个赛一个素净,不仅如此,细细看去还有诸多扮丑的端倪,乌眉拔得稀疏,欲盖弥彰地用青墨潦草描出刻薄的弧度,腰封下藏着至少裹了两层棉花的秘密,以及勒紧胸部尽可能显一马平川的小心思
她们眼观鼻鼻观心,侧耳听着屏风里的动静,大气都不敢出。
有胆小的已然摇摇欲坠,由身边姊妹扶着才勉强站住。
天光渐逝,殿中昏黑,不能窥视的深处仿若蛰伏的巨兽,偶尔传来几声粗重的喘息,像砧板上的鱼扑腾尾巴,血腥味如一条湿滑的蛇,游进沈沉碧鼻腔。
她忍不住侧目,却被身边人抓住手腕。
女孩死死盯着身前第三块玉砖,嘴唇颤动,无声地重复:“别看、别看……”
沈沉碧被她抓得有些疼,终是收回目光,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她知道这是哪里了。
七百年前大兴王朝的皇宫,帝王寝殿。
她如计划那般,被高莹带进了三生幻境。
阿满留在她识海的驳杂信息中,提到过每一只希夷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三生幻境,这是神赐的礼物。
传闻于仙、凡、冥三界皆有河水汇入黄泉,时日长久,聚集三界灵蕴的泉眼中诞生出一面能照三生的镜子。
因黄泉归冥府管辖,这件天生地养的神器便也交由九幽圣女保管。
数千年前,有人闯入冥府,不仅重伤圣女与阎罗,还打碎了这面三生鉴。
五十年后,碧落城初立,入城的希夷都被赐予三生鉴的碎片,拥有三次进入三生幻境的机会。
无法在现实中得到慰藉,高莹必然会带着赵延世的气息启动三生幻境。
由此,便佐证了她另外一个猜测。
——她或许曾与希夷伴生,能帮助希夷完成心愿。
从高莹第一次找上她,到她被指定为主婚人,都指向这一个可能。
如果她没有相关的能力,高莹便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她。
她希望她承认他们的姻缘,以此来结束七百年来的折磨。
眼下沈沉碧有两个选择。
一是与高莹汇合,助她和王汀顺利拜堂,从而平安离开三生幻境。
二是灭杀高莹,令三生幻境崩塌,带回萧时薇的灵魂。
前者皆大欢喜,后者风险重重,但她绕了一大圈,可不是为了当什么月下红线仙的。
高莹杀了那么多人,令她不得不触碰三界的禁忌,也配得到她的祝福?
沈沉碧不清楚这个时间高莹是否已经入宫为妃,无论如何,总要先见到她。
寝殿里的动静彻底平息,帝王嗓音餍足,唤了声“来人”。
殿门被推开,小黄门井然有序地进来,不多时便抬出一具用薄被包裹的人。
他的长发拖在地上,垂落下来的一只手臂布满交错的青紫伤痕,指尖保持着用力抓握的姿势,显然死时遭遇了可怖的折磨,以致于连正常的死后反应都无法呈现。
身边的宫女竭力垂下头,但那截手臂还是无可避免地闯入她的视线,不知想到什么,她崩溃得浑身颤抖。
但她还是强撑着推了推沈沉碧,小声催促:“进去,快进去。”
沈沉碧借用的这具身体,主人是领班的宫女,回忆了一下揽芷院女使服侍她时的姿态,沈沉碧拧了拧眉,不甚满意地垂下头,做出恭顺的模样,领着身后抖成筛糠的宫女们往里走去。
年轻的帝王坐在床沿,身躯半|裸,面庞隐在黑暗中,正漫不经心地把玩手里的长鞭,走近些,淫|靡的味道伴随着血腥气熏得沈沉碧直翻白眼。
仿佛回到了清理南郡官场的那些年,她数度踏入那条知名的烟花巷,命令红珠踹开一扇扇紧闭的屋门,将衣冠禽兽从温柔乡中拉出来,押跪在花楼喧闹的大堂上,斩下他们的头颅。
熟悉得……令她动杀心。
目光大胆地向上一掠,正对上帝王投来的视线。
身后的宫女都已跪下行礼,唯有她站着,不合时宜到了极点。
她应该模仿她们诚惶诚恐的姿态,以免横生枝节,奈何她是在文合帝面前都可以不执礼的宝德郡主,让她跪一个恶名昭著的昏君?
笑话!
“你,”人骨制成的鞭柄指住她,帝王饶有兴致地问道,“叫什么名字?”
*
别院萧索,内室昏暗,女子对镜描妆,轻轻勾起嫣红的唇角。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这里嫁他。
高莹合上妆奁,似下定极大的决心去面临什么可怖的事情,眼中的柔和被坚定取代。
她起身推开虚掩的门扉,院子里早已挂上红绸,少年站在门边,引颈而望。
“阿姊!”他双目微红,委屈之余难掩担忧,唤了高莹一声后,终是撇撇嘴没再多说,在她面前半蹲下身,压抑道,“我送你。”
尚未长成的少年肩背单薄,高莹伏上去,环住他的脖颈,轻声道:“阿欢,明早便启程去外祖家,好不好?”
“那你呢?”
“阿姊有要做的事情。”
高欢便不说话了,背着她走过红绸铺就得长廊,抵达前院厅堂,大红的囍字就在跟前,他抽了抽鼻子,小声道:“我陪着你。”
高莹叹了口气,没与他争辩。
她们相依为命多年,他知道她不容易,即便受她逼迫多念书,挑灯夜读乃至重病都未曾有过怨言。她以为他不谙世事,需要她悉心保护,实则在脱离她的羽翼后,他极有主见。
她劝不动他的。
也罢,走一步看一步,今夜,她只专注再嫁王汀一次,权当排解这七百年来的相思苦闷。
跨过火盆,面前递来一端红绸。隔着喜扇蒙蒙的纱绢,她要嫁的心上人剑眉朗目,眼底尽是温柔的笑意。
那些被她追寻的转世,无论多像他,都不是他。
高莹按下泪意,接过红绸,却没有回身与王汀拜堂,而是径直走向喜婆婆。
王汀被她扯了个踉跄,面上浮现意外,很快便被纵容地笑起来,绷紧的红绸花松垮下去,他的肩贴着她凤冠垂下的流苏,带起细微的珠翠叮当声。
“怎么了?”
高莹拿起木质托盘上的两封婚书:“我们不拜堂了,来签婚书吧!”
“大小姐,这可使不得,本就一切从简,又怎能连拜堂都省了呢?”喜婆婆忙道。
她是高家的老人,跟着高莹回蜀地外祖家,又从蜀地出嫁,随第一位姑爷来到京城做买卖,再守寡五载。瞧着高莹将所有心思都放在生意上,以为将就此终老,好不容易盼到她红鸾星动,本该风光出嫁,不曾想为这姑爷的身份剪去许多缛节。
好端端的成亲礼,简陋得说出去惹人笑话!
如此想着,喜婆婆便恼恨地瞪了王汀一眼。
少年公子笑得双肩微颤,在高莹抬头望过来时,温声道:“都听你的。”
他提笔,郑重地写上名姓,一笔一划,是最工整不过的小楷。
写毕,他重新蘸上笔墨,递给高莹,乍然惊觉她竟泪盈于睫。
“你,”他震悚,手忙脚乱丢下笔,想为她擦去泪痕,却又克制地收住手,塌下肩背哄道,“你今夜很不对劲,若是不想嫁我……”
高莹捂住他的唇,摇摇头。
她同样签下名姓,在龙凤烛下端详,少顷才开口道:“兰葭,我很欢喜。”
当年这封婚书并没有写成,天地拜了一半,纳她为妃的圣旨便到了。后来两次幻境之行,种种原因,她甚至没能与王汀当一日的夫妻。
她将墨迹未干的婚书抱在怀中,蓄满眼眶的泪珠砸在王汀的手背上。
他微微震动,抬手试图抚摸她的发顶,却隔着冰冷的珠翠,他索性揽过她的肩,将她拥入怀中:“是不是我的身世与抱负,让你倍感压力?”
他出身豪族王氏,师从大兴宰辅夏阁老,是剑圣传人,如无意外,四年前便该入仙山问道,于百年后历劫归去。
但乱世将至,百姓多苦难,他若不做些什么,便愧对这一身本事。
家主曾一日连下六封家书急召,他都置之不理。
从前是为了义军的弟兄,如今,也为了她。
高莹一介凡人,·与他年龄悬殊,家中长辈必然不允她进门。
他轻声宽慰:“对你不住,等到事情结束,我一定带你回去,让你风光嫁我。”
高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膀:“兰葭,我只在乎你,我信你不会让我委屈,你的抱负也是我心之所向,我愿意与你一道。”
“只是……”她慢慢揪紧王汀的衣襟,惨笑,“我们不会赢。”
她不想再一夜夜熬着,熬到泪尽,算尽天下,也换不来团圆美满的结局。
七百年里,她开启过两次三生幻境,但无论她怎样选择,最后都只以失败告终。
那位大人说得对,没有人能逃出宿命,除非……
她将脸埋在王汀怀中,眼底闪过一抹恨意。
这一回,如果沈沉碧不帮她,她就拖着她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