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爷!”
“父亲!”
灵堂吵闹起来,但很快,不中用的长宁伯就被抬了下去,门扉开合,最终只留下沈沉碧、踯躅、萧许言三人,与一具活过来的尸体。
“人呢?”高莹问萧许言。
萧许言摊手,满脸无辜。
沈沉碧道:“给她。”
踯躅眨了眨眼,利索地从腰间小包中拽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往高莹身前一放:“喏。”
正是赵延世。
萧许言挑眉,好奇地打量他。
他派出去的杀手亲眼看着青鸾卫救下这个人,而后躲入天阙山的法阵中。宝德郡主不惜得罪国师也要赵延世活,自然不可能将他带到伯府灵堂。
易容吗?
可鬓发与面颊的衔接处并没有相关痕迹。
恕他眼拙,实在看不出来沈沉碧耍了什么手段。
不过今夜不是他的主场,抓捕赵延世失败后,他已经失去与高莹博弈的资格,既然沈沉碧愿意撑伞,他又何必担忧洪水滔天。
沈沉碧似有所察地瞥了他一眼,让开身子。
高莹的注意早已被赵延世吸引,她能轻松地挣脱钳制,踯躅护着她退离高莹五步之外。
她们盯着她。
她如终于等到情郎归来的少女,秋水含情,目光缱绻,指尖轻触赵延世的面庞,仿佛抚摸稀世的珍宝。
“兰葭,你我夫妻终于重逢了。”
两行血泪夺眶而出,高莹将面颊贴向赵延世的肩头,呢喃着向他诉说相思。
冰冷的灵堂,似有温情涌动。
踯躅肉眼可见地长舒口气——为骗过了这只诡物而庆幸。
但下一瞬,高莹陡然变了脸色。
“你不是我的王郎,你是谁!”
她眯起眼睛,扯过赵延世的胳膊,凑到他颈间如野兽一般嗅闻,神情凶狠之余,更多的是恐慌与绝望。
“你不是、不是兰葭……”她用力地撕扯赵延世的面皮,尖利指甲陷入他的肌肤,被穿透的孔洞中,没有流淌出预想中的鲜血,只有细密的阴风拂到她跟前,昭示这场荒诞的骗局。
这是个纸做的假人!
眼眉做得极为潦草,也不知谁家修士,学得傀儡术却不愿在手艺上多用功,做得难看死了,一点都没有王汀的风韵,也就仗着借得三缕气息,做出乍一眼惟妙惟肖的假象来,空洞的眼眶里点上两笔朱砂,便当做他来骗她!
最后一线希望破灭,高莹气得直发抖,姣好的面容扭曲起来。
萧时薇的这张皮竟意外地与她贴合,连细微都颤动都十足自然。
她丢开怀中轻飘的假人,目色狰狞地看向沈沉碧:“是你!是你骗我!”
“怎么就骗你呢?”沈沉碧无辜,“多少算半个人,喜扇一掩,天地一拜,你的执念不就完了,这么较真做什么?”
高莹气得发抖:“我只要王汀,少拿这些污糟东西糊弄我!”
“你怎么敢肯定,他会想见你?”
“他那样爱我,当然会见我!”
沈沉碧嗤笑一声:“七百年光阴流转,王朝更迭,他还是你的王郎吗?”
“七百年,竟已七百年……”高莹微怔,但很快定神,“那又如何,无论转世几轮,他都只能是王郎,把他给我!”
“你的时代早已结束,赵延世是赵延世,不是什么王兰葭,你也不是萧时薇。”
千年战火纷飞,青史散成孤本,幸而端颐王既有财力,又有闲情,能寻觅遗失的古物。
初时听那折戏,她便莫名得觉熟悉,这两日翻遍史册,才终于找到记载过高莹的那一页。
大梁之前最后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在末代君王血腥的统治下,天下最终三分,一分归藩王,一分归义军,剩下一分归蛮夷。
自此战乱不休,再没有一个王朝的气数能绵延百年。
史官用寥寥笔墨将高莹写作亡国妖妃,至于王兰葭……许是成为书中连名姓都无法留下的“刺客”,首级挂在城门,受风沙侵蚀。
早该被岁月封存的尘泥,不应借由活人的身躯,实现自己的心愿。
“何必执着,他若深爱你,便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了。”沈沉碧讥诮,“当希夷的这七百年,你过得很不好吧。”
高莹暴怒的神情出现了片刻的凝滞,仿佛被泼上凉水的红烙铁,滋滋冒着烟的头脑终于冷静。
“你说什么?你知道希夷,你怎么会知道希夷?”
“我当然知道,否则,今夜我不必来。”
碧落城主阿满将希夷的秘密藏入她的识海,正是因为已然知道这一族的存在,她才不得不来。
常人只知人死灯灭,离散的魂魄受鬼差指引进入冥府,在奈何桥上喝一碗孟婆汤,便能彻底忘却身前事,得到新的轮回。
但世上本无孟婆,奈何桥的传说不过是凡人杜撰。
人死之后,灵魂涉过忘川河,经由十殿阎罗评判生前的功德与罪孽,各自去往泥黎服役,再过九重鬼门,聆听九幽圣女的祝祷,剥离残存执念,化作崭新的魂魄去往轮回。
这本是自天道沉眠后运行了数万年的秩序,直到普通的某一天,圣女们发现被剥离的执念无法消散——祂们是意外的产物,她们六神无主。
灵魂可以重铸,记忆可以封存,那执念该如何泯灭呢?
九幽圣女为依托于执念而存世的族群取名为“希夷”,混乱地管理了数千年后,认定他们无法动摇天道法则,便逐渐听之任之。
然而沧海桑田,昔日被视为“蝼蚁”的存在竟已有了作乱的实力。千年前,阿满镇压过祂们,但不知是什么原因,碧落城沦为废墟,祂们逃散到凡界,开始利用转世的灵魂完成自己的心愿。
萧时薇是高莹的转世,而赵延世,是王汀的转世。
沈沉碧还知道,今夜若放任高莹胡来,萧时薇的魂魄将会被吞噬。
她们多年情谊,没道理让她不明不白地成为希夷苟活的牺牲品。
高莹冷笑:“你知道了又如何,你能阻止我吗?”
听闻此言,踯躅担忧地看向沈沉碧。
她从未听说过“希夷”,不清楚祂们的底细与深浅,交起手来,怕是无法护她周全。
沈沉碧微笑:“我已经阻止你了,不是吗?”
大婚时真新郎不在场,她又不愿用踯躅做出来的纸人将就,可不就是凉拌。
踯躅的腰板顿时直了。
不枉费她特意跑天阙山一趟,比对着赵延世的气息与模样剪一只惟妙惟肖纸人。
“你以为把他藏起来就有用了?”高莹凝化出一方罗盘,死死注视着抖动的指针。
待到光华散去,她眼底的自信被不甘取代,咬牙道:“天阙山,你竟然……好!好得很!”
沈沉碧扬眉,不合时宜地寻思起国师的身份。
他甚至没有名姓流传于世,但百姓崇拜他,如同亲眼见过神迹。在他的庇护下,大梁迁都后再未出现过妖鬼夜行的可怖情景。
她原本只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不料他竟这般好用,连希夷都闻之色变。
来头很大嘛。
那她是不是可以……
“他人不来,那只能你跟我走了!”
思绪被打断,眼前的变故让沈沉碧双眸微眯。
高莹的裙摆再一次燃起金色的莲火,龙凤烛火的光晕变得黯淡,灵堂溢满她熟悉的那股佛香。
“郡主小心!”踯躅惊呼,挺身挡在她前面。
高莹伸出手,掌心银光一晃而过,沈沉碧眼神一亮——等的就是这个!
她不退反进,绕过踯躅迎上去。
华光暴涨,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待灵堂重归平静,哪里还有沈沉碧与高莹的踪迹,金丝楠木棺中空空荡荡,只有上方悬着一枚剔透的棱晶,昭示方才一切不是幻觉。
夭寿!郡主被绑架了!在她眼皮子底下,被诡物绑架了!
小花妖的神情顿时五颜六色起来,鸡妈妈护崽般展开的双臂僵在半空,半晌才轻轻扇了两下:“不是……”
什么情况?郡主是自愿的?她没看错……吧?
踯躅怀疑地看向同样震惊的萧许言,试图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踯躅姑娘不认得此物?”
“我应该认得吗?”踯躅比他还疑惑。
“我以为你知道她的计划。”
在场不止他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瓜,而真正的傻瓜还不被允许知道计划。
萧许言满意了。
踯躅端详着他的神情,咂摸出一点嘲讽的意味,本就因沈沉碧瞒着她不高兴,这下火气更盛。
她抱臂气鼓鼓地盯了棱晶许久,终是一拳砸在萧许言眼窝:“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