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与金毛 第7章 第 6 章

6.

伊孜的住处在一栋奥斯曼式的老公寓里，中层，合租房。

属于他的区域内，天花板常年漏水，滴滴答答。他顺势在下面挂了几个热带盆栽接水滴，盆的底部装了挂钩，挂着珠帘，将绘画区和生活区分开。

珠帘后全是画。什么材料都有。乔安赫走到其中一个画板前。

广场，雨幕，银灯，连帽衫背影。有些熟悉的感觉。

伊孜用某种偏光材料重现了雨滴滑落在玻璃上的质感。广场上的灯光被冲散，晕开，连成一条光河。光的水汽铺满整个画面。使背影有种被淹没的窒息感。

“乔，你现在还当猎人吗？” 伊孜在生活区颇生疏地操作电脑，滔滔不绝地讲自己这几个月的见闻，“……十一区买画的人特别多，但他们的要求很奇怪，我有时理解不了。第一区哪都好，就是审核超级严格，画画要审核，做菜要审核，上街买东西也要审核，做什么事都要审核，就差连呼吸也审核了……”

乔安赫将目光从画上移开，看了眼伊孜，又看别的画。

有些画的周围摆着不同制品，两者共同组成一个立体空间——风蚀的戈壁，纵深的花店，弯曲的街角等。

“………然后啊，他就告诉我，百年难遇的阿多尼斯星云最近出现了。说到这个，” 伊孜停顿下来，乔安赫看向他。

这次的阿多尼斯星云出现在银河轨道115号上。那是一条权贵专属的飞船轨道，从头到尾都是隐形罩。若不上轨道，就观测不到星云。

“乔，你愿不愿意和我搭档做一单？酬金都给你。我只要能看到星云就行。” 伊孜诚恳道，“有个角色很适合你。”

————

几日后，115号轨道站台，私家飞船前。

“这就是你说的‘很适合’？” 乔安赫提着蛋糕裙的裙摆，脸黑如锅底。

他的面容偏清秀，仔细化妆后又添了几分女气，配以伪装成蕾丝颈带的变声器，整个人活脱脱就是个高挑漂亮的少女。

“对啊，你的身高刚好和大小姐一样，” 伊孜一身西装，站姿笔挺，开心道 “脸也很像……” 说着，在乔安赫的瞪视下，声音越来越小，“……只，只要不黑着。”

“……………” 乔安赫黑着脸。

他们的任务是扮成星盟某要员的千金和男伴，乘飞船去十一区参加舞会，并在这期间替千金抗伤害——要员得到情报，说敌对派打算在这期间对他的女儿下手。

保险起见，他聘了很多假千金和假男伴做饵，各自走不同路线，乔安赫与伊孜走的是其中一条。

阔气的合金阶梯从船舱门边一级级放下。身穿飞船制服的侍者向两人鞠躬，示意他们随自己登船。

乔安赫刚跨进舱门，前方突然啪唧一声，一口浓痰糊到地上，险些命中他的脚。

乔安赫：“………………”

一个毛茸茸的下巴映入眼帘。

白色，还保持着伸出来吐痰的姿势。

伊孜站在几级阶梯下，从乔安赫的背后探出脑袋，看向吐痰的生物：“羊——羊驼？？”

羊驼伸着下巴，睥睨他们。

“哎哟，祖宗！” 智能清洁飞盘从左前方飞来，精准吸掉痰。几个身穿连体工作服的保育员随后扑过来抓羊驼。舱门前一时乱成一锅粥。

羊驼脖一扭，避开保育员抓它的手，接着眼一眯，连嗬三口痰，在空中化成一道弧线。清洁飞盘反应不及，保育员不得不沿着弧线空手接老痰，以免地板再次遭殃。

伊孜/乔安赫：“………………”

做戏做全套，船上所有东西皆按那位大小姐的兴趣设置。一层大厅的水晶吊灯下，从右往左依次是巴洛克风格的沙发茶具，豪华马戏团帐篷，以及一个羊驼乐园。乐园建在一个玻璃房里，内有羊驼的玩具车，滑梯，泡泡池等。

玻璃门一开一合，保育员们七手八脚，将跑出来的羊驼送回乐园，接着仔细锁门。

羊驼进去后，神态优雅地走到泡泡池里，后脚一阵连环踢，劈里啪啦，将泡泡球掀出去大半。

乔安赫与伊孜走入大厅，身后传来舱门缓缓关闭的放气声。

“啊！” 那名领他们登船的侍者因为站得太近，不小心被气压拍到了舱门边，眼看要摔到外面。

伊孜正准备动作，乔安赫已先一步闪过去。

侍者被拉到安全地带。与此同时，一个药瓶因为惯性从乔安赫身上飞出，被气压快速吸向舱门。

乔安赫立刻抓住药瓶，然而药瓶的按盖已经弹开，大量药片飞出，被吸到舱门外。他把瓶子抓回来时，里面只剩几片药。

啪呲，舱门彻底关闭。

“谢，谢谢。” 侍者惊魂未定，原本苍白的脸现在是惨白，眼下乌青愈发明显。

乔安赫没有回答，抓着药瓶，神色阴沉地走了。

“………”

侍者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面上的慌张被意味不明的微笑取代。工作服的衬衫下，十字架的形状若隐若现。

伊孜的房间有一面落地玻璃窗，正对星云。他安顿好行李，立刻架起画板，孜孜不倦地画起来。

乔安赫将自己的房间里里外外检查个遍，接着又去检查伊孜的住处。

“怎么了？” 伊孜问。

“视线。” 乔安赫说。他莫名有种被窥视的感觉。好像有人在暗处盯着他。

暗杀者？不对。这视线里没有杀意。对方只是在窥视——令人作呕的窥视。

伊孜闻言联想到暗杀者，蹲下身，从怀里拿出扫描仪，仔细检查起房间的地毯。

乔安赫排查完天花板，从梯子上下来，低头，一颗金色，毛发蓬松的脑袋映入眼帘。

伊孜埋头扫描，不断变换蹲姿，脑袋因此不断起伏，一下，两下，三下………在乔安赫眼皮底下晃来晃去。

反应过来前，乔安赫已经快速出手，按住了伊孜的脑袋。

柔软Q弹的触感。

“……嗯？”伊孜顶着乔安赫的双手，茫然地竖起脑袋，“乔？”

“……”乔安赫松手。

绝佳的动态视力使他拥有一种类似捕猎的本能，只要有东西在眼前不停晃，就会忍不住想捕获。

伊孜见他露出战斗时的神色，以为问题出在自己的脑袋上，立刻抬手，用扫描仪在脑袋上方扫了一圈。

乔安赫摸了摸鼻子，扔下一句：“你这里没问题。”继而推门离开。

“咦？哦。”伊孜站在原地，一手拿扫描仪，一手挠了挠头，

接下来，飞船行驶的日子里，乔安赫按兵不动，尽职尽责地扮演大小姐，每天走大小姐的日程，念书遛羊驼看马戏喝下午茶，几天后被要求练习华尔兹，为之后的舞会做准备。

“嘶——不对。” 舞蹈室内，舞蹈老师摇头。

“哪一步不对？” 乔安赫问。

“哪一步都对，但就是不对。” 老师凭栏叹息。

乔安赫：“………”

乔安赫的肌肉记忆力很好，几支常用舞曲跟着跳一遍就能记住，步伐精确，动作标准。

“感觉。你没有舞者的感觉。” 老师一把拍开音响，抬起双手，搂住自己的空气伴侣，在舞蹈室内翩翩旋转起来，“华尔兹，跳的是生命，是灵魂！每一个音符都是情人的指尖，想象它们抚过你的身，你的心，你的每一寸，然后，回应它！”

乔安赫：“………”

老师转到另一边，又转回来，舞鞋在地上曳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收势，结束这一小段。

音乐还在继续，从半开的门内传到走廊上。伊孜怀抱素描本路过，步伐不觉合入节拍，一面走，一面随节奏晃动起身体。

老师看见他的动作，眼睛一亮：“那边那个小哥！”

“我？” 伊孜停止摇摆。

“对，麻烦过来一下。”

伊孜依言上前。

舞曲进入下一节，老师双手打起拍子，向他大声道：“跳！”

“哎？！跳什么？” 伊孜一惊。

“不要想，直接跳。跟着你的感觉跳！” 老师露出鼓励的表情。

伊孜于是闭上眼，随意动起来。他的舞和华尔兹完全不同，神韵却十分契合这首舞曲，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动感。

“看到没。” 老师对乔安赫道，“就是这样。这才是有灵魂的舞蹈。”

乔安赫：“………”

老师宣布下班。伊孜跳得心满意足，抹了把汗也准备走。乔安赫抱臂靠着门框，一腿横过去，将他拦住：“陪我练。”

两人转了几个小时。任伊孜如何轻盈丝滑，乔安赫自岿然如练兵。

“算了。就这样。” 乔安赫最后说。

“要不试着想象……” 伊孜仍在努力出主意。

“不要。” 乔安赫打断，将他推出舞蹈室，关上门。

“乔？你还好吧？” 伊孜隔着门问，他感觉乔安赫的气息有些不稳。可能太累了？

“没事。你先回去。“ 乔安赫靠在门后，低声道。

“真的？”伊孜的声音有些怀疑。

“你很烦。”乔安赫的声音开始不耐烦，“快滚。”

伊孜在门边逡巡片刻，无果，只好离开。

乔安赫静静地靠了会门，等伊孜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才重新打开门，低头快步往卧房走。

他的眼里已积起红光，五感被迫无限放大，脚下的世界逐渐扭曲成凸面镜。从地毯到彩漆护墙板，再到窗边扶手，乃至窗外的宇宙依次被吞入广角，一圈圈畸变开，伴随五感过载的眩晕感。

走廊上，侍者们来来往往。他们走动时脚下带起的细小灰尘，托盘上高脚杯中溅出的小液滴，甚至眨眼时掉落的眼睫毛，全都被乔安赫清晰地看在眼里。

太慢了。

太慢的世界里，用正常的速度干什么都快如战斗。

回到卧房，拉开抽屉，拇指顶开药瓶的盖子，将药往嘴里倒，只掉出一片。乔安赫将那片药吞下，盯着空空如也的瓶子：“…………”

又来了。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来了。这些天他常常感到这股视线。乔安赫手握药瓶，静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片刻后迅速拔刀。

“啊！” 来者高举双手，“我投降，我投降！”

乔安赫收刀，无语地看伊孜：“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 伊孜上前一步，伸手掀起乔安赫的刘海，试了试额头的温度，“乔，说实话，你是不是不舒服？”

“………”乔安赫抬着头，表情因为眩晕而显得有些茫然。

“乔！” 伊孜突然露出惊奇的表情，手依旧放在乔安赫的额头上。

刘海放下时，乔安赫的面容是冷硬的，常带几分杀气；此时将刘海掀上去，杀气和冷意都淡了不少，配上这副茫然的表情，整个人平和得不可思议。

“你干嘛？” 乔安赫警惕起来。

“乔，我发现你好可爱啊。” 伊孜陶醉着，大声说。

“可爱？？” 乔安赫怒而红温，“白痴啊你。”

“嗯嗯！” 伊孜点头如捣蒜，露出看弟弟的表情，“不过这个温度应该是发烧了。” 说话间像以前在部落照顾小孩时一样，并起两指轻揉乔安赫的眉心，“最好看一下医生。”

“不需要。给我出去。” 乔安赫将他的手打掉，转身往床边走。

“不行，生病就要看医生！” 伊孜摁亮桌面上呼叫私人医生的按钮，被乔安赫用床头的中控台取消。

“都说不需要了。白痴。” 乔安赫往床上一滚，变成半躺的姿势，交叠双腿，双手枕头，懒懒道，“画你的画去。”

“你——你要是不看，” 伊孜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捏起拳头，认真道，“我就来硬的。”

“哦？” 乔安赫侧头，眯缝眼打量他，冷哼，“就凭你？”

“怎么？” 伊孜的表情倔强起来，“我虽然对用电的东西不太熟练，但好歹也是奇山里练出来的战士，你可不要小看我。”

“好啊。” 乔安赫似乎觉得很有趣，挑起一边眉，“你要是能抓，不，碰到我，我就看医生。”

“无论用什么方法？”

“无论用什么方法。”

“一言为定。” 伊孜身上瞬间覆盖起最近学会使用的外骨骼装置。

他抄起桌上的便签本，迅速掷向乔安赫，沿着便签本制造的视觉盲区冲向对方。

乔安赫保持最近一贯的大小姐作风，召侍者一般悠悠挥手，掌心浮出电路纹，电流将便签本撕开，纸张哗啦啦飞出来，纷纷卷成一团，被改造成小炸弹，反攻向伊孜。

伊孜抽起被子抵挡，炸弹碰壁，四处飞落，将床边的地毯炸出几个洞。

被子落下，后面不见伊孜的身影。

乔安赫继续表演大小姐，双腿优雅地一转，变成坐在床边的姿势。躲过从床铺另一侧突袭的伊孜。

门铃声响起。医生提着问诊工具箱站在门口：“小姐，我接到您的呼叫……” 话音未落，门开了。

“现在不用了。” 小姐身着泡泡袖睡裙，手里端着杯热茶，不知为何，周身有一道黑影在刷刷乱窜。

医生启动义眼，看了好一会，发现黑影是个人，好像是小姐那位画家男伴。小姐看似优雅抿茶，实则每个动作都精准防住了男伴。

医生：“……………”